中图分类号:G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17)05-0107-08 人类对记忆的关注和重视由来已久。早在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诗人埃斯库罗斯就曾强调记忆乃智慧之母,柏拉图甚至认为“世界上的一切知识都只不过是记忆而已”①,奥古斯丁也曾感叹“记忆的力量太伟大了!它是一所广大无边的庭宇!”②然而,从来都没有自然而然的记忆,记忆总是一种有意识的实践,但是却存在自然而然的遗忘,我们努力记忆就是为了“抵抗”遗忘,所以,把握记忆不能不理解遗忘。作为人存在与发展的核心和基础能力的记忆多以“善”的面孔存在,而一向被视为记忆对立面的遗忘则成了人们要想方设法克服的“恶”,这是对遗忘的误解。事实上,遗忘本质上就是记忆,只不过是不在场的记忆,即没有进入我们当前的生活处于潜伏的状态。它之所以进入这种状态并非只是记忆的自然消退,遗忘可以是偶然的,但更重要的是社会建构的结果。无论是基于哪一种视野下的遗忘都并不是一味的“恶”,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语境中,“遗忘”也自有其积极的价值所在。遗忘是否重新进入我们的视野成为在场的记忆也同样是被社会建构的结果,因此它在未来是否出场还处在未决的状态。 一、遗忘:不在场的记忆 “记忆”既是记忆的内容,又是记忆的结果,也是记忆的过程(回忆),是在过程中实现的记忆状态。记忆是一种选择性的摄入,这同时意味着记忆是一种选择性的遗忘,“与个人的或集体的载体相联系的回忆从根本上说具有片面的特点:从某一当下出发,过去的某一片段被以某种方式照亮,使其打开一片未来视域。被选择出来进行回忆的东西,总是被遗忘勾勒出边缘轮廓。聚焦的、集中的回忆之中必然包含着遗忘,用培根的一个意象来说,就像人们把一根蜡烛拿到一个角落里,就会使房间里的其他地方变得黑暗一样”③。记忆是回忆和遗忘两个过程交叉同时进行而产生的结果,所有记忆的过程都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各种形式的遗忘,遗忘本身就是记忆的一部分。“我说‘遗忘’,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可是不靠记忆,我也不会知道的,我说的不是遗忘二字的声音,而是指声音所代表的事物,如果我忘记了事物本身,也就无从知道声音的含义。因此在我回想记忆时,是记忆听记忆的使唤;我回想遗忘时,借以回想的记忆和回想到的遗忘同时出现。但遗忘是什么?就是记忆的缺失。既然遗忘,便不能记忆,那么遗忘怎会在我心中出现,使我能想到呢?我们凭记忆来记住事物,如果我们不记住遗忘,那么听到遗忘二字,便不能知道二字的意义,因此,记忆也记着遗忘”④。奥古斯丁对记忆与遗忘经验的感性描述告诉我们,遗忘就是记忆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对某一种记忆已经真正、彻底遗忘了,我们也就没办法再讨论遗忘。事实上,在我们能触及的范围内,没有真正的遗忘。真正的遗忘是我们触不到的。 遗忘虽然是记忆的一部分,但它并未在我们当下的生活中发挥功能性的作用,或者我们根本不需要它发挥作用,而处在沉默的状态。它可能被封存在暗无天日的档案盒里,或者是被置于精致明亮但人们却对其视而不见的展示柜里,亦或是像一个幽灵一样围绕在我们周围无处栖身。与当下正在流通的、人们不断经验着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记忆不同,遗忘是退场的记忆,它深嵌在我们的生活中,成为沉默的“背景”,可能是因为“部分是不活跃且不具有生产力的;部分是潜在的未受关注的;部分是受制约而难以被正常地重新取回的;部分是因痛苦或丑闻而深深被埋藏的”⑤。遗忘成了“未被居住的潜藏领域”,它们自身的存在提供了一种完形的知识,但因为这些知识不能服务于当下合法化的过程,因而是被当下所遗忘的,是不被人们所经验的,是不在场的。 记忆是人类作为“智慧生物”所具备的最重要的一项生理机能,“在有智慧的生物中,记忆之为必要,仅次于知觉”⑥。同样,遗忘也具有类似重要的价值。20世纪是人类历史长河中多灾多难的一个世纪,留下了无数创伤有待治愈。人们在如何面对20世纪的苦难这个问题上,渐渐产生了强调记忆和遗忘两种相反的立场,有人认为面对苦难人们只有记忆才能让过去经历的悲惨更有意义;还有一派则认为我们不应背负上一代人的包袱,生活不应一直为过去买单,学会遗忘才能开始新的生活。以色列哲学家阿维夏·马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在《记忆的伦理》中通过展示其父亲和母亲的对话,象征性地演绎出了这两种不同的立场。事实上,不管强调记忆还是遗忘,人们都是希望找到面对过去的有效方式以便更好地走向未来,在这里持遗忘立场的人们期望遗忘能够成为悲惨的抚慰剂而赋予了遗忘“救赎”的使命。 对于遗忘的救赎,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在其短篇小说《安塞尔》中讲到的“残酷的箱子”体现得更生动直接。在他的讲述中,主人翁安塞尔乘火车来到乡村,因为他打算在这里完成自己的论文,所以随身携带着满满一大箱子的书和笔记。以至于搬运工看到这个大箱子,也说太重了,必须得找个搬运架才能弄得动它,直喊“这真是个‘残酷的箱子’”。而在后面的旅途中,超重的箱子导致车子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逐渐失去平衡,就在车子即将失控坠入峡谷的一瞬间,箱子掉落在地上,车子得以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福斯特将所有的知识都压缩进了这只残酷的箱子,箱子的跌落象征着书籍以离开的方式挽救了主人翁。人类获得救赎有时靠记忆和存储,有时则恰恰相反需要凭借遗忘和舍弃。“残酷的箱子”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彰显了遗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