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現代性”,如果粗略地說,它是人們對急速發展的當代社會所產生的一種時間上的體會。因而,藝術家們就通過藝術手段把社會生活中人們所感受的這種體會表達出來。從這個意義來看,文化藝術領域“現代主義”思潮的出現,不過是以藝術的方式表達了人們關於當代社會的心理體驗或者精神上的理解。但是,如何定位這種理解,究竟是在對抗資本主義制度,還是促進資本主義制度?美國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D.Bell,1919-2011)在他的《資本主義文化矛盾》(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一書中傾向於前者。他的這種定位,受到一些學者的推崇,稱之爲“堪稱知識界的扛鼎之作。它令我們理解經濟學、文化和社會變革三者關係的方式爲之一變”①。然而在我看來,這種定位是存在商榷空間的。這裏試以此書爲導引,探討“現代性”何以反對“現代性”之本質。 一 資本主義文化矛盾的質疑 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一書中認爲,資本主義的文化矛盾,就是政治系統、經濟系統、文化系統所遵循的內在原則之間存在着矛盾。②更簡單地說,這種矛盾是現代主義文化系統與資本主義社會經濟、政治、管理系統之間的矛盾。他說:“現代主義是一種對秩序,尤其是對資產階級酷愛秩序心理的激烈反抗”;現代主義是“資產階級自身不共戴天的敵人”。③他還認爲,自1850-1930年的八十年中,雖然現代主義在文學、詩歌、美術、音樂領域進行了空前的創造,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與以往的歷史相比,現代主義思潮並沒有超出歷史上其他藝術思潮的成就。在他看來,現代主義文化與歷史上的其他文化相比,有一個重要的變化,這就是“它採取了同資產階級社會結構的敵對姿態”④。也就是說,現代主義不僅從心理上對抗資產階級,是資產階級的敵人,而且衝擊着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⑤ 貝爾在這裏吸收了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Weber,1864-1920)關於資本主義精神的思想,潛在地把現代主義與文藝復興以來的資產階級文化加以對比。在他看來,新教倫理塑造了資產階級的精神品格,也融入了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之中。韋伯所強調的新教倫理的基本觀念,是嚴謹敬業的工作態度和對財富的合法追求。但是,韋伯的這個說法衹是從一個方面說明了資本主義的起源。在他看來,資本主義有兩個起源:一個是新教倫理所倡導的禁慾苦行主義,一個是桑巴特(W.Sombart,1863-1941)所強調的資本主義的貪婪攫取性。⑥按照貝爾的說法,在早期資本主義社會,這兩種力量是結合在一起的。而這兩者的結合,就構成了“現代理性觀念”⑦。也就是說,早期資本主義有一種貪婪的攫取精神,但它力圖按照合理化的方法來攫取,並且被攫取的財富不是被用在個人的消費上。這就形成了資產階級在經濟活動中的那種自我約束的精神品格,而這種精神品格正是資本主義的管理體系所需要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經濟管理體系是一種官僚等級制度。按照這種等級制度,所有的人都必須按照角色的要求來行動。這是一種嚴格的角色管理。 本來,新教倫理是早期資本主義文化的核心,它力圖維持文化的同一性。然而,現代主義思潮從三個方向上抗拒這種文化同一性。它把藝術與道德分離開來,推崇創新,把自我作爲鑒定文化的準繩。按照貝爾的分析,在現代主義的藝術那裏,人們反復強調,“沒有任何神聖”。⑧而新教倫理恰恰強調神聖的東西。這種神聖的東西約束了人們的貪婪的攫取精神,鼓勵人們生活中的自律和自我約束。而現代主義則相反,它不僅否定一切神聖的東西,而且否定一切道德權威,鼓勵人們放縱自我。貝爾說:“現代主義文化”“承接了同魔鬼打交道的任務。可它不像宗教那樣馴服魔鬼,而是以世俗文化(藝術與文學)的姿態去擁抱、發掘、鑽研它,逐漸視其爲創造的源泉”⑨。對於現代主義文化來說,衹有否定了一切規則、習俗乃至道德的標準的時候,新的東西纔能不斷湧現出來。它把破除舊東西當作創新的前提。當人們思考如何給“現代主義”下定義的時候,一般會認爲,“現代主義”概念包含了一切否定詞。或者說,現代主義是否定性的,它要進行“不斷抗爭”,要進行“永不減退的憤怒攻擊”。⑩ 在資本主義早期,貪婪攫取的精神與新教倫理本來是結合在一起的。然而,隨着資本主義的發展,這種貪婪攫取的精神失去了新教倫理的約束。一旦這種約束消失了,人們便放縱自己,開始過起紙醉金迷的生活。於是,享樂主義文化流行起來。這種享樂主義文化通過廣告、電影、時裝雜誌等在大衆中流行開來。與享樂主義相適應的是流行藝術和流行文化,而這恰恰是現代主義文化的一部分。由於現代主義的一個特點就是不斷創新,沒有創新的藝術就會落後於時代;一旦落後於時代,那麼藝術就失去了現代性,就成爲過時的藝術或者古典的藝術。流行藝術或者流行文化恰恰是趕時髦的文化,這種趕時髦就是要讓藝術能夠跟得上“時代”。而與此相適應的就是人們在生活方式上要適應時代。這種生活方式就是娛樂、炫耀。生活上的趕時髦和享樂上的比拼,使享樂主義成爲這個時代的文化主流。(11)享樂主義之所以會流行起來,在於文化的功能就是要論證人們生活方式的正當性。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早期,那種節儉的生活方式的正當性是由新教倫理來說明的。後來,現代主義取代了新教倫理,它不僅不約束貪婪攫取的精神,而且還放縱這種貪婪攫取的精神,爲這種貪婪攫取、紙醉金迷的生活方式提供正當性的證明。這樣,現代主義摧毀了資本主義的文化基礎,也摧毀建立在這種文化基礎上的合理化的管理制度。 貝爾的這種理解,給人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在資本主義制度中產生出來的現代主義文化,爲什麼竟然會反對資本主義呢?按照德國思想家馬克思(K.H.Marx,1818-1883)的解釋,文化、藝術等也是一定社會經濟狀況的反映。他與恩格斯(F.Engels,1820-1895)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認爲,資產階級內部也會出現分工,即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的分工。精神生產者是爲物質生產者服務的;當然,這兩部分人也會出現“某種程度的對立和敵視”,但一旦發生實際衝突,“這種對立和敵視便會自行消失”。(12)可是按照貝爾的觀點,現代主義文化似乎從根本上敵視資本主義,它們之間沒有任何和解的迹象。爲此,貝爾渴望建立一種沒有“神”的新宗教來代替現代主義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