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张爱玲将数篇作品编定为《惘然记》,由台北皇冠公司出版。其中除了收录旧作《多少恨》《殷宝滟送花楼会》和《情场如战场》,还有三篇“近作”,即《色,戒》《浮花浪蕊》和《相见欢》①。对此,张爱玲在序言中写道: 其实三篇近作也都是1950年间写的,不过此后屡经彻底改写,《相见欢》和《色,戒》发表后又还添改多处。《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近代小说散漫,是一个实验。 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② 这段话很有意思。用一般眼光来看,张爱玲赴美后的创作并不算丰盛,但这只是就发表的“成文”数量而言。事实上,1950年代中期至1980年代初期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里,张爱玲笔耕不辍,但大多笔墨集中于“改写”方面;换言之,她这三十年的文学生涯,始终处于“改写”状态③:对新、旧、中、外,自著或他著作品的改写、改编、改译。除了上述“三个小故事”,她还改写了旧作如《金锁记》(《北地胭脂》/《怨女》)、《十八春》(《半生缘》)等,改写、改译新作如《雷峰塔》《易经》(《小团圆》)等,改写、改译经典作品《海上花》,以及从改写角度研究《红楼梦》……这诸多的“改写”,有一定程度上对出版商、读者群的“迎合”,也有创作层面的沉淀④,但更是她的个人偏好,“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不仅旷日持久,而且“屡经彻底改写”,这种“改写”显然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修改”,已不是为了“改定”,而就是写作本身。“改写的历程”既充满了又释放了她写作中汇集的“震动”“惊喜”“惘然”等复杂而深切的情感体验,“改写”成了写作实践乃至目的。因此,对于张爱玲这三十年的“改写”行为,我们不妨将其理解为这是她的某种文学认知“装置”,分析这个装置,也就可以探讨张爱玲后期文学创作的内在特性。 《惘然记》就是这样的一部“改写”集,是张爱玲后期文学改写现象的好样本。其中收录的“旧作”部分,《多少恨》是从电影剧本《不了情》改写的,电影剧本《情场如战场》是从一部外国戏剧改编来的,《殷宝滟送花楼会》则添写了一个尾声。而张爱玲自己特意指出的三篇“近作”——《色,戒》《浮花浪蕊》和《相见欢》——这里称之为张爱玲的“惘然小说”,其改写意义尤为重要。三篇“惘然小说”均初作于1950年代,大致是张爱玲在港及由港赴美的时段⑤,初本均为英文写作⑥,后经多次包括翻译在内的改写,1970年代末中文稿在《皇冠》杂志发表前有集中的改写甚或“大改”⑦。而到了1983年,三篇小说又再度改写,即从《皇冠》杂志版(以下简称“刊本”)改写为结集的《惘然记》版(以下简称“集本”)。⑧由此,从195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初期,以“惘然小说”为例,可以见出张爱玲小说创作方面的改写轨迹。其中,1950年代中期至1970年代末的改写,由于期间并无发表,是张爱玲自己“沉默的改写”;而1970年代末至1983年的改写,与作品公开发表后引起的讨论有关,可视为“回应的改写”。本文对张爱玲后期创作的改写现象分析,就从这里入手。 改写之一:“社会小说”的“平淡”实验 大概是因为《传奇》(包括增订版)影响力太大,其中收录的小说又多集中于1943年和1944年所作,后来者总感觉《传奇》时期的张爱玲作品具有某种“统一性”,并且代表了她的典型作风。如有不符合《传奇》风格的作品,如《连环套》等,则被视为例外的因而也是失败的作品。其实这个小说集的“分裂性”并不小。张爱玲对小说“花样翻新”的追求始终有兴致。到了1950年代后,随着写作状态的改变,以及时间的流逝,这种兴致更充分也更自觉地呈现了出来。张爱玲在香港时就向好友坦承,“有些读者不希望作家时常改变作风”,也有些作家果然始终一个方式写作,“但我学不到了”⑨。那么张爱玲究竟如何“改变作风”?我们可以从《浮花浪蕊》及其“大改”说起。 如果就限制性叙事而言,《浮花浪蕊》可能是张爱玲小说中最严谨的一篇。小说以洛贞为叙述视角,在她当下的航行中展开回忆。先写洛贞到了船上,自我感觉有些“怪异”,因为她所见到的船上服务的“西崽”、同船乘客,都使她觉得,“出了大陆,怎么走进毛姆的领域?”因此首先引发的回忆是离开大陆的情形:她怎样从罗湖过境到了香港。然后就一路往前追溯:在广州的情形,被轻薄路人故意碰撞;因此又追溯到在上海时被人盯梢的经历。再回到当下船上,因为船员的搭话,“她不禁想起钮太太那回在船上”。于是插入钮太太即范妮的故事,一个在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的女性,几乎以一己之力把家庭经营得风生水起,在解放之初就到了香港;洛贞从大陆出来后先找到范妮寻求一点照应,却发现范妮其实也已经风光不再,而范妮的丈夫艾军羁留上海,恐怕已是出境无望了。再因此,洛贞回想到自己申请出境的艰难,在洋行里做事的情形。再接下来又回到船上现实,因为了解了一点同船那一对异国夫妇的身份,遂回忆起洋行上司咖喱先生的异国恋。洛贞晚上在船上睡觉,因为床板下有蟑螂,再回忆起在香港出租房的生活,她的邻居们,她与范妮之间的一点心理上的不愉快;她决心往日本去寻找工作机会,临行前知道范妮的死讯,她去参加范妮的丧礼,又有似乎不够得体的举动。船继续航行,已在海上走了十天,而还没有到目的地,等待洛贞的是什么?不清楚,但因为暂时不必去面对,洛贞于是感到很享受这十天“真空管”一样的生活,“无牵无挂,舒服得飘飘然,就像一坐下来才觉得累得筋疲力尽”。船快到日本,海上风大浪大,洛贞听着隔壁舱室的人在呕吐,自己的感受是“漂泊流落的恐怖关在门外了,咫尺天涯,很远很渺茫”。小说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