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1月至10月,鲁迅在广州中山大学执教,这短短不足九个月的时间被称为他的“广州时期”。广州时期虽短,却非常重要,因为它不仅留下很多话题,更蕴蓄了鲁迅思想的转变。 广州时期的鲁迅是“低产”的,从写作的角度说,几乎可以算是一个相对的“沉默期”。这期间仅有的一些文字,除书信外,多为翻译或编纂整理旧稿的附记和序跋,此外还有若干讲演的记录。这个“产量”,无论与其前其后的北京或上海时期相比,都不可相提并论。但显然,这样的沉默并不意味着他是悠闲或懒散的,恰恰相反,广州时期的鲁迅是在另一个意义上处于某种“高运转”状态。从书信、日记等材料可以看到,鲁迅的观察与思考不仅没有变得迟缓或停顿,甚至还变得更加敏锐、激烈,他的思想也在发生着变化,同时由于生活方面的漂泊感,他的心态全无文学家的余裕,反而处于一种高度精警的状态。换句话说,即便是沉默,这也是一种紧绷的沉默,反不似某些高产时期的松弛、舒展,而更像是蕴积着某种力量的调整或酝酿期。 一、沉默中的深省 鲁迅于1927年1月16日乘船“午发厦门”,18日午后“抵黄浦(埔)”。在厦门停留了四个月的时间,离原先“少则一年,多则两年”①的计划差得很远。个中原因,他自己的解释是和厦门大学校长及个别教授的冲突,也有研究者认为是为了早日与许广平会合。总之,厦门的四个月是让鲁迅倍感孤独、幻灭的一段时间,因而,及早离去、换个环境,且与思念的人相聚,当是他提前赴穗的原因。 在从厦门到广州的船上,鲁迅给《语丝》同人李小峰写了一封长信。在信的末尾,他说:“从去年以来,我居然大大地变坏,或者是进步了。虽或受着各方面的斫刺,似乎已经没有创伤,或者不再觉得痛楚;即使加我罪案,我也并不觉着一点沉重了。这是我经历了许多旧的和新的世故之后,才获得的。我已经管不得许多,只好从退让到无可退避之地,进而和他们冲突,蔑视他们,并且蔑视他们的蔑视了。”②这段话里的无奈与沉重,是他离开厦门时的心情,也是离京南下前后整体心境的延续。可见,在厦门的一百多个日夜,不仅没有使鲁迅从一种“冲突”的状态中得到解脱,反而愈发令他沉重、愤怒乃至于幻灭了。 这种沉重和幻灭的情形,到了广州依然未得好转。可以说,在鲁迅的经历中,闽、粤之行连成了一个阶段,他在这里经历了人生中又一次重要的转折:在亲身经历了学院政治,做了一回(两任)大学教授之后,鲁迅对教育界的全部希望真正幻灭了,从离开教育部到逃离大学,他彻底远离了以学院为核心的教育界。可以说,在日本的那次“弃医从文”之后,这一回,他“弃教从文”,最终走向了上海十年的独立思想家和自由撰稿人阶段。 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的教职,并非鲁迅的第一份教职。不算早年在杭州、绍兴的中学任教经历,至少还有在北京教育部任职期间的各种高校兼职,尤其是在女师大兼职期间,他深深介入到学生与校方的斗争之中,完全不同于只按钟点任课的兼职教师。但即便如此,真正全职成为一名大学教授,还是在厦门大学开始的。选择一个相对边缘的地区、一所华侨创办的大学,鲁迅的本意大概也是希望找一个不“热闹”的地方,远离京城的“教授圈”,以便做些切实的事情。所以最初,他的设想是“豫定的沉默期间是两年”③。许广平在回忆中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们在北京将别的时候,曾经交换过意见:大家好好地给社会服务两年,一方面为事业,一方面也为自己生活积蓄一点必需的钱。”④但事实并不如他的想象,这在他到达的第三天就明白了:“今稍观察,知与我辈所推测者甚为悬殊。”⑤厦大的校长和教授们并不能在思想上与鲁迅达成共鸣和交流:校长主张尊孔复古,学生被要求用文言写作,每周的周会依然“之乎者也”,并且还要在孔子诞辰举办“恭祝圣诞”的盛会。此外,所谓的校董制决定了谁有钱谁就有发言权,这些都让鲁迅倍感失望和无奈。同时,学院内部也是一样的保守、僵化,且对“现代评论派”名流多有追随、奉承,这更令早与此派分道扬镳的鲁迅感到隔膜和难受。以至于鲁迅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感慨:“学校是一个秘密世界,外面谁也不明白内情。据我所觉得的,中枢是‘钱’,绕着这东西的是争夺,骗取,斗宠,献媚,叩头。没有希望的。”⑥ 离开厦大前往广州,中山大学的苦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四一五”之后,“被血吓得目瞪口呆”⑦,目睹青年的牺牲、革命内部的背叛,鲁迅不断表示出难以言说的沉痛,诸如“时大夜弥天”⑧、“虽生之日,犹死之年”⑨之类的表达处处可见。这种愈加深重的痛苦一直伴随着他在广州的日夜,但也正是这种不同于北京时期的别样的孤独与苦闷,促使鲁迅继续着他对时代、革命、新文化,以及知识阵营的进一步观察与思考。 从身心俱惫想换个环境做点儿实事的初衷,到“不能写,无从写”⑩的现实所迫,鲁迅的“沉默”也因为经历了太多事情而发生了质的改变。换句话说,有意转移注意力的“沉默”和“无话可说”的“沉默”是不同的,这也正如他自己说的:“我很闲,决不至于连写字工夫都没有。但我的不发议论,是很久了,还是去年夏天决定的,我豫定的沉默期间是两年……但现在沉默的原因,却不是先前决定的原因,因为我离开厦门的时候,思想已经有些改变。这种变迁的径路,说起来太烦,姑且略掉罢,我希望自己将来或者会发表。单就近时而言,则大原因之一,是,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