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的诗学之问 1985年,被认为成功抵抗过“红色诗潮”①的“朦胧诗”②高潮殆尽③,“第三代诗人”④仓促间粉墨登场。是年岁杪,欧阳江河在以阴郁、潮湿、颓废和腐朽闻名的成都,写下了一首对他而言并不起眼的诗歌新作,篇幅短小,名曰《打字机》。据欧阳江河彼时的同道钟鸣披露,此乃欧阳江河在阅读过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传播工具新论》后的即刻之作⑤,展示了欧阳江河直接从书本迅速汲取词语的高超能力⑥。站在喜剧的层面观察,这有点类似于黄山谷对词语实施的“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术⑦,却又基本上可以免于“特剽窃之黠者耳”的讥讽⑧。但此处更值得,也似乎更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在《打字机》一开篇,作为“第三代诗人”大群体中少数几位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欧阳江河就指名道姓地提到了词语,这新诗的肱股之臣,并且有意识地直指新诗写作的腹心地带: 整个秋天我写一首诗 为了救出几个字。 紧紧追随“为了救出几个字”的,乃是标点符号大后宫中作为“答应”和“常在”的句号。古人有云:“仄起者其声峭急,平起者其声和缓。”⑨对语调、语气、声音和口吻有如此敏感者不难获知:句号在此比叹号更管用,更有力道和嚼劲⑩,暗含着四川话咬牙切齿、断金碎玉的刚猛劲(11)。从纯粹诗学的角度加以审视,这两行诗满可以溢出《打字机》划定的势力范围,向《打字机》索讨治外法权,用以充当欧阳江河的诗学之问:堪与新诗相匹配的词语究竟长相为何?新诗操持者该怎样在漫无边际的词语库存中挑选词语,以至于可以将挑选上的精心程度,视作对词语的拯救和救赎,甚至是救赎和拯救的完成状态(亦即“救出”)(12)?时隔三十年后(亦即2015年),欧阳江河对新诗的词语品格有更明确的追问、更具体的明知故问:“诗歌的状况某种程度上就体现为词语的状况。在今天这个时代,微信、微博、手机语言,不同的翻译语,科学用语,包括媒体语言,都对汉语的形态塑造有很大影响,带来了巨大的语言变化。当代诗歌对这种语言变化的敏感度如何,吸收能力如何?在终端的诗意或者反诗意上,又有怎样的综合能力?这是考量一首诗层次高下的重要标尺。”(13)时间过去了整整三十年,欧阳江河有意识地强化了当年的诗学之问:诗人的唯一现实、诗歌写作唯一的践履之处,只能是纸和笔(或者是作为纸和笔之替代品的电脑屏幕和键盘);词语不仅是关键中的关键,而且词语的状况和命运,将直接等同于诗的状况和命运。此间情形,有点类似于晚年的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在回顾平生功业时,说过的那句骄傲之言(称肺腑之言可能更准确):“我品尝过众多的词汇。”(博尔赫斯《我的一生》,陈东飙译)在欧阳江河那里,词语早就不甘心于新诗肱股之臣的地位,大有僭越之心,顿生篡位之志;词语不仅仅是用作编织诗的丝线,它本身就等同于诗(亦即直接认词为诗)。欧阳江河的几乎所有诗作,都是对这个观念的不断强化和推演,直至将这个观念极端化。 即便如此,欧阳江河的诗学之问并非欧阳江河之专利。种种迹象表明:词语问题大有可能成为新诗面临的基础性问题,甚或根本性难题。只是这个问题在较长时间里不被彰显、不受待见;更多的新诗诗人和理论家倾向于聚焦诗句和诗篇,视词语为渺小之物,认为词语可以被诗句操持,被诗篇调遣。首先看到和重视大尺寸而忽视小角色,然后再被迫聚焦于渺小、低矮之物,既是人之常情,也是人的认知有限性之所在。(14)唯有新诗长大成人,词语问题才可能被敏感之士有意识地提出来,宛若梅毒在人体中度过漫长的潜伏期才能被发现、被重视。从新诗史的角度观察,欧阳江河的杰出疑惑,至少称得上对闻一多的下意识呼应。闻氏写于1930年代初期的《奇迹》——它本身就有资格充任新诗史上的“奇迹”——有如下两个响当当的句子: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因为句号先天的干净利落特性,这两行诗应该和《打字机》中的那两行诗一样,认领同等程度的坚定与沉着,甚至在从容中显得更为急迫。从纯粹诗学的角度观察,闻一多这两行诗同样可以逃脱《奇迹》的管辖范围,在象征或隐喻的层面,化茧成蝶为“元诗”(metapoetics)一类的东西。“元诗”不会像其他东西那样,因“东西”一词暗含的日出、日落之意,饱含自身的存亡、成毁之忧(15),因为“元诗”意味着对诗本身的定义或凝视,先天就具有不朽的特征。就是在不朽性这个稳固的层面,闻一多的深切渴望更有可能是:究竟是哪一个具体的词语,才有资格充任新诗用以准确表达某种特定状态、情态、物态和事态的唯一一个词?(16)这唯一之词如此难觅,却必须被寻觅,必须被“救出”,即便是耗上“整个秋天”,也在所不惜。只有被“救出”,唯一之词才能准确应对和农耕经验(farming experience)大相径庭的,作为新情况的现代经验(modern experience),只因为“平庸一般的话与新情况发生撞击时,绝不会产生任何火花”(17)。现代经验对词语苛刻和急迫的要求,不仅体现于要精确得“像鸟,而不是鸟的羽毛”(One should be light like a bird and not like afeather)(18),它更重要和更加致命的那方面,已经被2013年的欧阳江河后置性地一语破的:“写作深处的问题意识带有一种天问性质。”(19)时至2013年,欧阳江河的态度更为明确:现代经验笼罩下的升级版“天问”需要的词语,不再是“遂古之初”、“上下未形”,也不可能是“冥昭瞢暗”——那是现代天体物理学管辖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