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时段，随着中西间各领域日趋频繁的交流与碰撞，来自西方的现代报刊制度、铅石版及铜版印刷技术、照相技术等，共同推动了晚清画报的产生与兴盛，也推进了近代中国的视觉文化生产进程。在这一背景下，小说插图也开始超越传统文学插图的绘图技法、审美规范和表现对象，呈现出全新的风貌。其中，清光绪十八年(1892)开始出现的连载小说《海上花列传》中的插图，是第一个真正开启中国小说插图①之都市图像叙事、激发近代中国小说插图之视像变革进程的插图文本。 学界关于《海上花列传》小说文本的研究已较为深入②，但对《海上花列传》插图，则相关研究极少。关于这一插图文本，鲁迅较早提及。他在1924年1月5日致胡适信中说：“我前所见，是每星期出二回之原本，上有吴友如派之绘画，惜现在不可复得矣。”③同时期松江颠公的《懒窝随笔·海上花列传之著作者》(载《时报·小时报》)亦提到这一插图，认为其“绘图甚精”④；胡适在1926年6月30日所撰《海上花列传序》一文中引前述颠公文⑤，并指出其“每回有两幅图，技术不是很好，却也可以考见当时的服饰风尚”⑥；之后，阿英、樽本照雄、刘永文等编撰的相关小说期刊目录也有提及。而具体论述，除笔者相关文章⑦外，只有少数研究者如叶凯蒂⑧、周诗岩⑨、王燕⑩等有所讨论，但鲜见专门著述。 进一步说，学界对晚清插图的全面研究尚未深入展开，对《海上花列传》“吴友如派之绘画”(11)的研究更为欠缺。而胡适对这一插图文本的意义发现不仅极不到位，甚至“基本为后来的研究对插图略而不谈打下伏笔”(12)。事实上，“海上花吴派插图”不仅“绘图甚精”，从中国小说插图史的角度看，其艺术特征更是迥异于以往。如其从小说到图像的转译所体现出的对西洋文化、现代商业文明、城市市民阶层及其日常生活等多领域的发现与再现，其从风格到内容上所蕴含的视像变革，以及所指向的近代视觉文化生产、所开拓的都市图像叙事等等，均未能得到有效阐发，殊为遗憾。 一、“海上花吴派插图”与小说插图之都市图像叙事的兴起 从历史角度观察，关于都市的图像叙事是近代中国城市化进程开启之后的产物。尤其在近代上海，开埠之后，随着工商业的发展，中外经济、技术、文化的交流日渐增多，特别是现代印刷技术和报刊制度的引入，大多数图像作者开始表现出更为开阔、自由的观察视野与创作思维，都市生活开始成为图像创作的一个独立的审美对象，其城市景观、商业活动、娱乐消费、社交应酬、情感欲望，尤其是异域风尚、新奇器物、公共空间、大众阶层等，无不被职业画师纳入笔端，成为图像叙事的重要资源。 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有为数不多的描绘都城市井、风俗、庆典类的作品，如东汉画像砖《羊尊酒肆图》、《市井图》，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明中后期的《皇都积胜图》、《南都繁会图》，清武英殿版《万寿盛典初集》、徐扬《姑苏繁华图》等。具体到传统小说插图，关于城市的描绘则更为少见。若系统检视，从《全相平话五种》到《拍案惊奇》、《今古奇观》，再到《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聊斋志异》等众多小说的相关插图，乃至晚清时期的一些小说插图，如《绘图儿女英雄传》之陈作梅插图等，可以发现：由于重农抑商、城市发育缓慢等诸多社会性因素，小说中的城市叙事，尤其是关于一般市民、坊市、工商业等，本就相对较少；而插图创作又对主流绘画多有借鉴，加之传统木刻技法效率较低，因此，传统小说插图多以山野园林、宫室宅院、楼台亭榭等为背景，且多取近景，表现较为简单的局部或内部空间，而较少从宏观、全局、开放的角度展示城市中的街市风貌、大众群像；视觉意象亦多以自然类及文化类为主，图像叙事更多指向对传统宗法伦理的图说演绎，对明清以来逐渐生发的物质性、消费性的商业现象，以及开始出现的城市大众阶层及其日常生活则甚少涉及。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在传统小说插图中，往往只见“都城”，不见“都市”。 不过，明代以来以世家公子、市井商贾、平民英雄为主要表现对象的一些小说，其插图已开始显露出都市图像叙事的端倪。如万历年间邓志谟所编《蔬果争奇》中卷之“掷果盈车”、崇祯袁无涯刻本《水浒全传》中的“怒杀西门庆”(图1)、崇祯刊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官作生涯”等。其中，“怒杀西门庆”是难得的能相对宏观、较为全景式地展示街市风貌、民宅路桥、市井群像的小说插图。但在绝大多数插图中，都市图像叙事还是偏向于以近景表现局部的街市店面和主要的人物、事件等，关于都市的多种面向、总体风貌，仍难寻觅。 小说插图中真正意义上的都市图像叙事，还是要到晚清时期上海的期刊连载小说出现后才蔚然成风。而引发这一风气的，正是“海上花吴派插图”。 《海上花列传》小说的作者韩邦庆(1856-1894)是晚清知名小说家及职业报人，考举不第后又不适幕僚生活，赴上海，曾为《申报》馆撰述文稿。1892年，韩氏创办《海上奇书》，“作为《申报》的附送品”(13)，是为中国第一份小说期刊，由点石斋石印，申报馆代售。其中，《海上花列传》开创了中国长篇章回小说配图连载刊行、每回自成起讫的小说报刊化生产、传播模式(14)。其后，因《海上奇书》停刊而于连载至第三十回后遗憾中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