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之旁必有大城。河流是城市文明的发源地。随着城市工业化发展,曾经孕育出城市的母亲河却一度沦为城市污水排水道。人与河流的关系也从乡土田园时代的亲密无间变成工业化时期的隔绝与疏离。如今,尽管河流对城市再生的重要性已被世人所认同,但在工业化功利主义逻辑之下,大城之旁与之内的河流重生的希望依然渺茫,这在发展中的国家表现得尤为明显。 作为文学研究者,我们的问题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河流究竟如何参与城市人的日常生活,建构他们的感觉方式、生命体验和精神世界?在河流波折起伏的命运中,人、城市、河流三者之间存在怎样的互动关系?可以肯定的是,文学以其独特的记忆、想象和梦想的方式,参与了河流—城市—人的历史建构,文学也以其独到的智慧,对城市—河流—人的命运做出诊断和预见。基于此,本文即以东亚国际性华文城市代表之一——台北为中心,以日常生活书写和个体抒情为主要特征的散文文本为分析对象,探讨纪实性散文如何书写河流—台北—人的动态历史。 为便于上述基于文学地理和空间诗学研究思路的开展,本文借用了英国文化理论家雷蒙德·威廉斯的“感觉结构”概念。“感觉结构”即指“一个时期的文化”,“整个生活方式”,一种生活的特殊感觉。①它“不是与思想相对立的感觉,而是感觉过的思想和思想过的感觉,是一种当下的实际意识,处在鲜活的相互关联的连续体之中”②。感觉结构能够较有效地分析从乡土到都市这一地理—社会空间变迁中社会群体的感觉、心理及精神的结构性变化。然而,艾兰·普瑞德指出:“当威廉斯将其有力而具有一般性的理论概念放到实例中时,很难辨视从‘特殊个体以及制度的实践’跨越到‘感觉结构及其变化’之间的桥梁。往往感觉结构被处理成昭然若揭,然而,真实的生活和实践却是不可见的。”③为克服感觉结构在运用过程中的抽象性,本文立足于“淡水河”“基隆河”这一“地方”,还原从乡土到工业化城市进程中河流形象的变迁,探讨在河流这一空间地理中台北世代居民孕育出的感觉结构类型及其演变轨迹,进而分析特定历史时期所形成的散文空间地理书写范型。需要指出的是,作为典型的东亚国际性华文城市,台北与淡水河、基隆河之间的关系类型,台湾散文对诸种关系的书写,也将为东亚其他城市提供可资借鉴的思想与文学资源。 二、河流的前世:乡土世界及其感觉结构 (一)乡土田园景致及其感知方式 淡水河、基隆河曾经是一脉乡土田园景致,它们培育着稳固的乡土感觉结构。在乡土田园时代的河流中,沿岸居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及其体验既表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也反映出乡土感觉结构的诗意特性。 林文义曾在散文中如此追忆童年时代从淡水河到基隆河的航行场景,其愉快、惊喜和舒适之情溢于言表: 追溯三十年前的记忆,仿佛渡船绕了一大圈,从淡水河到基隆河必须行经社子、关渡附近的水域,我看到密集稠结的舢板在泛发着某种草叶气息的河上来回,渔人们矫健的抛网、拉曳,我们的渡船经过,不约而同的惊喜之声,渔网拉起时,银光闪闪的鱼跳跃、奔窜……那时的河水还很洁净。④ 舟行基隆河,身体置身在河流之上,水的气息、渔人动作乃至表情与心理,都被敞开的童稚身体所感知。那是一派趣味盎然又和谐融洽的田园生活世界。这种精细化的感知积淀在童年林文义的感觉世界之中,逐渐内化为乡土感觉结构,成为成年后的林文义召唤乡土田园河流景致的基本范式。此种感觉结构自非从小生长在工业化城市中的新世代所能想象。或者说,乡土感觉结构借助林文义的精彩书写,敞开了感觉结构内部最隐微、最细密的部分,让都市新人类回到了城市的前世——乡土世界,让他们体味到久违的或者从未体味过的田园世界。因此,林文义那看似个体性的书写其实是乡土感觉结构的一次华丽展示,它在召唤原本属于河流以及乡土市镇的乡土田园文化风格。 生活世界中的地方景观具有无限丰富的侧面,而且是立体的。它的景深非生活其中的人所能测度。甚至仅仅由于旅行方式的差异,个体对同一时代相同地方景致的观察和体悟也颇为不同。林文义五岁开始,便跟着祖母乘火车沿基隆河上溯。车窗外的基隆河景致别有一番风味: 从松山、南港、汐止直上八堵右转暖暖、四脚亭,那是祖母的故乡。祖母指着火车窗外经过的景观,像唱儿歌哄孙子般的说:“锡口、南港很多砖仔窑,汐止古早叫做水返脚,阿嬷少年时在瑞芳洗煤炭……”⑤ 跪在列车绿色胶皮的长座椅上,窗外阴霾的秋雨连绵,汐止与五堵交界,列车沿着基隆河向北前进,而眺望远山,一层又一层,深绿、淡紫,更远竟与云合一了。 三十年前,祖母最常带我搭列车去基隆,车过五堵至八堵之间,印象犹深的依然是蜿蜒、美丽的基隆河,有很多农舍、田野,横在河两岸还有曲线迷人的吊桥以及轻划而过的舢板。⑥ 与舟行基隆河相比,火车的行进速度远超前者,于是童年林文义看到的基隆河画面是跳跃的、拼接的,而且视野更为宏阔,更具历史景深感。此时,童稚身体所感知的不再是细密的水上景致和感知变化,而是车内祖母富于生命感的抒情吟唱和对车窗外的农舍、田野、吊桥、舢板以及远山景致的瞬间捕捉。相比之下,火车的快速行进改变了人们感知乡土的方式。原本是水乳交融的身体—空间体悟状态,变成有距离感的俯瞰和远视,地方景致的幽微特性被速度所超越,而宏阔性的历史视野和更具抽象性的空间感知被提炼出来。祖母所吟唱的地方原本是祖母生命行脚的凝聚,但在林文义的感知中它们变成了一种颇富历史意味的空间印记。这也表明,现代化、工业化的进程已然悄然改变乡土世界中世代人的感知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