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06 《子夜》是1933年的畅销书,开明书店于“3个月内,重版4次;初版3 000部,此后重版各为5 000部”,“此在当时,实为少见”①。瞿秋白称赞它“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在将来的文学史上,没有疑问的要记录《子夜》的出版”②。《子夜》的确成了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也成了“常销书”,开明版于1951年12月已印至26版。不过,在经典化之前,却有不少读者把《子夜》当作“黑幕小说”来阅读,视之为“交易所现形记”;更有不少批评家对小说中的情色描写颇不以为然,指责作者有迎合低级趣味之嫌。左联批评家常常把通俗小说家的成功归结为迎合读书市场,将自己一派的作品之流行,言说为政治上的成功。问题的复杂之处在于:(一)有证据表明,茅盾在创作《子夜》时,即考虑到了“小市民”的阅读趣味;(二)读者反应不可避免地受自身的趣味、经历和立场的影响,读者“解码”不会完全等同于作者“编码”;(三)文学语言本身的复杂性,也使得“作品表面的意义、意图、它要提出的规范和价值不是由外在的批评逐渐消解的,而是在批评之前就由作品语言的运动逐渐消解了”③。《子夜》批判资本主义,剖析社会经济结构,结果却让读者不得不表同情于民族资产阶级,甚至痛恨无产阶级于吴荪甫捉襟见肘之时发动罢工④。这是作品自身消解作者意图的鲜明例证。 《子夜》被经典化之后,学界、读者也形成了思维定势,反而看不到它通俗的一面,连带着,《子夜》其他层面的历史意义也就遭到了忽视——正是通过向“旧小说”学习,追求雅俗共赏,茅盾解决了新文学长久以来存在的语言过于欧化的问题;在当时,也还没有其他新小说家像茅盾这样善于讲故事。考察《子夜》面世之初读者、批评界的反应,反而能够帮助我们发现一些重要问题。 曹聚仁《评茅盾〈子夜〉》,是笔者所能找到的最早一篇评论《子夜》的专文。此时的曹聚仁以“怀疑主义”者自居,他“左右开弓”,解读《子夜》的态度亦颇为不恭:“看来看去,也只看见两个主将在舞台上大战三百合,战到筋疲力尽,到牯岭去避暑为止。”“看了这样一部小说,等于看完了张恨水的《春明外史》”,书名“不如改成《交易所外史》,大可以轰动上海人的视听。使作者着迷的那两位大王斗法的故事,也正是上海人爱听的故事”⑤。这个“酷评”被不少人征引,虽然评论者们仍一致认为《子夜》是空前的作品⑥。为了创作《子夜》,茅盾打探到了不少交易所内幕,吴荪甫、赵伯韬斗法也的确是小说的情节主干。在曹聚仁看来,作者本人的兴趣与“上海人”(“小市民”读者)的兴趣简直并无二致。朱自清的下述论断似乎是针对曹聚仁的:“有人说这本书的要点只是公债工潮。这不错,只要从这两项描写所占的篇幅就知道”,但是作者“决不仅要找些新花样,给读者换口味”⑦。无独有偶,门言在《清华周刊》发表评论文章说: 很奇怪的,我所听到的若干读者的意见:他们的兴味大半集中在这第一次登新文学之坛的题材——“做公债”…… 显然的,关于占了本书一大部分的做公债的知识,作者大部在这半年多鬼混中得来,所以内幕于他也是颇新鲜……这是很危险的,倘作者的努力,仅止于把社会上一件新奇事件的内幕知识传给读者,其作品将无异于黑幕小说。自然茅盾是不应受这种屈的,全书究竟还有一个理想在……⑧ 门言无意中为我们保留下了普遍存在的读者兴奋点。他大概是清华学生,所谓“若干读者”也应该指北方大学生。由此可见,新文学的恒定受众——青年学生也对公债黑幕产生了好奇心。除了青年学生,《子夜》的大批读者还有谁呢?茅盾本人也十分注意收集读者信息,大江书铺的陈望道对于书的销路有实感,他说:“向来不看新文学作品的资本家的少奶奶、大小姐,现在都争着看《子夜》,因为《子夜》描写到她们了。”“此外,听说电影界中人物以及舞女,本来看新文学作品是有选择的,也来看《子夜》。”⑨ 与其一味地指责读者,还不如探究他们为何把目光集中于“内幕”。首先有必要简略地考察一下五四新文学家对于“黑幕小说”的定义。它最初指“艳情掌故的黑幕闲书”⑩,至于那些“实却系《官场现形记》一流的小说”,因“黑幕”的名声大了,便自称黑幕,以期多卖,与“艳情掌故”“当然不能归在一处”(11)。如此说来,“希望多卖”而以黑幕自居的“黑幕小说”,只是一个指称小说类型的中性术语。以印象批评见长的李健吾说:“读完《子夜》,我们犹如有洁癖的人走出一所鱼市,同情心感到异常压抑,《官场现形记》一类著述特有的作用。”(12)门言一方面觉得将《子夜》与“黑幕小说”作类比,亵渎了前者,另一方面又说:“何必讳言,倘我们能够由下劣的东西得到自己的借镜?”“公道地或优容地说一句,这种黑幕小说的滥觞者,如李伯元、吴趼人及其后偶然一二种比较优秀的作品之作者,剖析社会上的鬼蜮技魉,其手腕之灵活,老辣与熟练,未始不能与茅盾比并。”(13) 曹聚仁讽《子夜》不如改题《交易所外史》,“旧派”小说家江红蕉恰于1922年写过一部《交易所现形记》。左翼经济学家目《子夜》为信史,称其可以作为经济学参考书。江红蕉也为我们记录了交易所在上海初兴时的情形,“旧派”小说家常常称小说可作稗史,以此来自我辩护。也是因为“黑幕小说”声誉不佳,江红蕉“自谓作社会小说,似较有把握”(14)。比较而言,新文学的题材并不广阔,《子夜》扩大了新文学的题材,青年学生得以“换换口味”,市民阶层则在《子夜》中觅得了他们熟悉或不熟悉的上海社会生活,皆无可菲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