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参与鲁迅外文藏书的调查和研究,有幸目睹了先生的部分珍藏。日文版《マリイ·ロオランサン詩画集》(以下简称《诗画集》),是很早以前就切望读到的一本。《鲁迅日记》1936年6月的“书帐”上录有此书,却没有按惯常记法注明具体购入的日子,“书帐”同月30日有一行说明:“月初以后病不能作字,遂失记,此乃追补,当有遗漏矣”①。查鲁迅日记,则可看到先生二十五年连续不辍的记录在1936年6月5日中断,至30日始续记云:“自此以后,日渐委顿,终至艰于起坐,遂不复记。其间一时顿虞奄忽,但竟渐愈,稍能坐立诵读,至今则可略作数十字矣。但日记是否以明日始,则近颇懒散,未能定也”。②参照《日记》里这两条记录,可知《诗画集》当在1936年6月5日以后亦即鲁迅病得“艰于起坐”期间购入,至30日先生病情略有好转,开始整理病中所购之书,尽管只“可略作数十字”,还是拼着病弱之躯,把包括《诗画集》在内的书目记入了日记。因为已经了解上述经纬,所以,那天在鲁迅博物馆,看到资料室的老师把这本留有先生晚年手泽的《诗画集》放到桌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特制的布面函套时,我屏住了呼吸,久久不敢近前翻动。 一、与前卫艺术巨匠青春纵酒 マリイ·ロオランサン是以日文片假名标记的法国女画家Marie Laurencin(1883-1956)的名字,中文译法似未统一,我见到的至少有玛丽·洛朗辛、玛丽·洛朗森和玛丽·罗兰珊几种,而我更喜欢后面的这个。《鲁迅日记》直接抄录日文书名,没有转译为中文,将之写作《玛丽·罗兰珊诗画集》,是本文作者的选择。“罗兰珊”,也许发音不一定和法语原文那么贴近,但这三个汉字的形和义都特别契合画家的精神气质,我觉得。 日文版《玛丽·罗兰珊诗画集》的译编者署堀口大学,东京昭森社昭和十一年(1936年)6月1日发行,限定刊印七百部,其中以和纸印刷一百部,以炭画用纸印刷六百部。鲁迅所藏为编号三八八。《诗画集》内容主要由罗兰珊的诗和画两辑构成,诗作一辑列在前,辑前又置有法国诗人让·莫雷阿斯(1856-1910)和纪尧姆·阿波利奈尔(1880-1918)的作品各一首,作为序诗;画作一辑居于后,其后还附有译编者堀口大学(1892-1981)评述罗兰珊的一篇长文。但堀口文章并不全取置身局外的评介者视点,亦时时转换为玛丽友人的口吻,以他本人和玛丽的几次交往为结构文章的聚焦点,叙述就难免出现大跨度的跳跃。由是,要比较全面地了解罗兰珊的人生和艺术,堀口文章虽可作为重要线索,但也需要参照另外的文献进行补充。 堀口的文章开篇从1914年着笔,这自然有其道理。因为就在这一年,罗兰珊和诗人阿波利奈尔多年的苦恋彻底结束,6月她和一位具有男爵身份的德国画家结婚。而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已被一位塞尔维亚青年点燃,8月德国对法国宣战,罗兰珊因为有了德国丈夫而不能见容于本国,不得不流亡西班牙。画家本人其实是懵懵懂懂地跌入了旋流,但个人命运和历史动荡竟然如此诡异地扭结在一起,无疑是为其作评传者应该特别关注的一个节点。不过,堀口大学着眼于此却另有原因,他写道:“这位女性的不幸遭遇,使我获得了与她相识的幸福”。因为恰在1914年7月,刚刚在日本新诗坛崭露头角的堀口大学从瑞士来到马德里。此前一年,他的父亲作为日本驻西班牙公使(代理)已经来此地赴任③。 堀口的文章省略了罗兰珊流亡之前的经历,特别是她在巴黎和那批前卫画家和诗人们的密切交往,而这段经历对理解罗兰珊的成长着实不可或缺,所以本文对此略做补充。就现在所能见到的罗兰珊早期习作而言,1901至1902年间她手绘于磁盘上的少女肖像,有的基于古典主义技法,也有的带有浪漫派风格④;而大约作于1904年或1905年的油画《林间小路》,点染在秋林红叶上的灿烂阳光,则很近于印象派的笔触⑤。这些习作表明罗兰珊接受的画艺训练是多元折中的,用色和线描皆表现出了一定功力,但整体构想还没有显露出鲜明个性。 1905年,罗兰珊和乔治·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1963)相识,他们虽然同为安贝尔美术学校的同学,但后者已在尝试突破包括印象主义在内的既有成规,注意到当时被官方画展排斥在外的马蒂斯(1869-1954)并受到其“野兽派”画风影响。1906年,由勃拉克引介,罗兰珊开始出入位于蒙马特尔山西南斜坡上一座破旧建筑。了解欧洲前卫艺术史的人肯定都知道这座建筑的名字:“洗衣船”,毕加索(1881-1973)自1904年从巴塞罗那再度来到巴黎后就居住在这里,并像粘合剂似的把一群同样穷困潦倒的未来艺术巨匠聚集在一起。据一部毕加索传记说,1907年他在一家旧店铺的废物堆里发现了亨利·卢梭(1844-1910)创作的一幅女人肖像画,不仅当即买下,悬挂在自己的画室里,后来还专门为这位以税务所退休职员身份默默度日的老画家举办了一次盛大的致敬宴。尽管场地设在如仓库般杂乱的画室,且因毕加索预订饭菜时把时间错说成翌日,结果只能以临时找到的沙丁鱼等食物代替,却丝毫没有影响宴会的气氛,“客人们将错就错,以酒代饭,因而欢乐情绪更加高涨”。这次“税务员的宴会”可谓是前卫艺术史上的一个“事件”,多名画家诗人到场,罗兰珊的表现则留下了后来屡被提及的话题:那天她“由于饮酒过度,一跤跌倒在放满果酱饼的盘子里”⑥。这些散碎的逸事表明,此一时期罗兰珊已经是“洗衣船”艺术家群体里一个引人注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