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9 人的存在包含超越的神性(divinité)、内在的人性(humanité)和外在的物性(matérialité)三个维度。任何真正的哲学都在不同程度上关注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尽管不同时代的哲学往往会重点突出其中一个维度。前现代哲学大多把人与其神性关联在一起。尽管有一个逐步脱离神性的漫长进程,早期现代哲学真正突出的是人的人性,而且是普遍的、理想的人性。后期现代哲学宣告了人的神性的完全退场,而其人性上升到绝对中心的地位,但此时的人性是特殊的或现实的人性。在当代哲学中,人以及人性则告别了哲学的中心舞台。就法国哲学而言,笛卡尔、马勒伯朗士、18世纪启蒙思想家们所代表的法国早期现代哲学强调的是人类中心论;精神论者比朗、生命哲学家柏格森、现象学实存论者萨特和梅洛-庞蒂等人所代表的法国后期现代哲学则主张个体中心论;在像德里达和福柯这样的法国当代哲学家眼里,从笛卡尔到梅洛-庞蒂的整个法国现代哲学都表现为“人类学”,完全围绕人性来展开,而法国当代哲学宣告了人类学时代的结束,并因此认可了人的物性维度。严格说来,法国早期现代哲学尚未免除神性的诱惑,但完全不受物性的侵扰;法国后期现代哲学断绝了神性的影响,并开始承认物性的地位;法国当代哲学不再突出人性,且极力强调人的物性。列维纳斯哲学处在从法国现代哲学向当代哲学的转折进程之中,它始终围绕人的人性展开,但神性和物性也以某种方式扮演了一定的角色。由于他性(altérité)、尤其是绝对他性(illéité)对于人性的冲击,这一哲学彰显了现代性的乌托邦(utopie)与当代性的异托邦(hétérotopie)之间的张力,意味着思维的时间模式与空间模式之间的复杂关系。 列维纳斯最初从海德格尔存在哲学(现象学实存论)的角度读解胡塞尔意识哲学(现象学认识论),后来把从苏格拉底到黑格尔、直至海德格尔的整个西方哲学都当作存在论的不同形态予以批判。他把笛卡尔以来的现代哲学都纳入他要批判的存在论之列,无视后期现代实存论与早期现代认识论、后期现代反观念论与早期现代观念论的区别。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是他清理的主要目标,整个法国现象学实存论也是他不言明的批判对象,因为它正是在所谓的“3H”(黑格尔、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影响下形成的。这种批判思考围绕他人(autrui)及其绝对他性而展开。在维护人的尊严的同时,他主张突破现代哲学的人性观念。他也注意到了当代哲学对于人的物性维度的极度强调,但对此并不完全赞同。 早期现代哲学的认识论与现象学认识论都服从存在论。其实质就在于既承认他者(autre),又否定其独立性,因为它以概念的形式占有他者:“专题化和概念化”是“对他者的压制或占有”,这种拥有“实际上肯定了他者,但却在否定其独立性的范围内”,于是“‘我思’(je pense)回到了‘我能’(je peux)”①。认识论哲学突出自我的同一性,试图通过观念化把他者及其他性纳入到整体性中。它强调“思”对于“能”(pouvoit)的优先性。但是按列维纳斯的解读,“思”归根结底是“能思”,因此“能”优先于“思”。事实上,整个现代哲学都强调“我能”或“能”(“能力”、“力量”、“权力”),充分表明了“知识”(savoir)、“拥有”(avoir)和“权力”(pouvoir)三者以“看”(voir),尤其是“精神看”(柏拉图的“理念”开启的“精神审视”或“理智洞察”)为基础的一致性。 尽管“全体和整体性的概念被暗含在一切思维和一切经验之中”②,与观念论紧密结合的存在论却最典型地体现了追求全体和同一(même)的倾向。古代观念论者柏拉图的“理想国”代表了西方乌托邦思想的源头,而早期现代观念论延续了乌托邦思维,围绕人性的理想的、普遍的目标而展开。正因为如此,列维纳斯对作为第一哲学的存在论的批判以及他关于作为第一哲学的伦理学的相关主张,都直接针对关于人性的早期现代乌托邦思想,而后期现代哲学在他眼里不过是早期现代哲学的自然延续。然而观念论把他者视为表象的对象,这其实是一种非人性的姿态,因而意味着关于人性的乌托邦的幻灭。列维纳斯表示,表象行为是“中性化的行为,其本性就在于去表象客体的一个单纯形象,客体在此外在于任何对实存或非实存的要求而呈现。人性的全部信念特征在它那里都是缺失的”③。 列维纳斯哲学中呈现出人性与神性的张力,因为人们会问:他关于绝对他性或超越性(transcendance)的思考意味着现象学的神学转向吗?有人回答说:“一定不能忘记:神学可能变成否定的,并将它与存在论的不安联系在一起。”④确实,为了否定存在论,列维纳斯不得不求助于神学,但他最终认可的是伦理学。人性无疑是一切的起点,向绝对他性的超越则支撑着“人性的乌托邦”⑤。在早期现代哲学中,人性具有理想性和观念性,物质的匮乏强化了乌托邦的魅力。后期现代哲学关注人性的现实性和处境性,相信乌托邦的理想或观念可以实现。当代哲学放弃了理想性和观念性,甚至要消除处境性或现实性概念所包含的观念化或理想化的残余,以便突出物质性。正是在物质主义或消费主义的时代,列维纳斯逆当代哲学的趋势,从他性的角度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人性的另一种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