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7)04-0079-09 一、引言 美国著名学者约翰·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在1991年的洛克讲座上“诊断”出普遍困扰现代哲学的一种“焦虑症”,并试图为之开具“治疗方案”。这一焦虑集中于心灵与世界(mind and world)的关系,具体而言就是心灵如何指向世界、而指向世界的心灵状态与对事物的信念或判断又处于何种关系之中。麦克道威尔亮出的“治疗方案”被他称为“最低限度的经验论”。他借奎因“经验法庭”之说来界定这一思想:“经验必定构成一个法庭,它就我们的思想可以回答这一问题——事物情况如何?——的方式做出裁决。”①然而心灵框架的独特性使经验的法庭作用变得可疑。麦克道威尔认为,正是经验法庭与心灵框架这两种力量的对立关系导致了现代哲学的忧虑。这一对立在塞拉斯对“所与的神话”的批判中得到最清楚的展现。 塞拉斯区分了两种逻辑空间:一是理性的逻辑空间,一是“经验描述”的空间,②麦克道威尔恰当地称之为自然的逻辑空间。前者是一种规范性的语境,我们在其中对知识进行证成(justify),任何知识的概念都处于这种逻辑空间当中。后者则不是规范性的,而是自然科学的定律在其中发挥作用的空间。构成自然的逻辑空间的关系与构成理性的逻辑空间的规范性关系完全不同,因而不具有任何规范性的意义。关于知识之证成的现代基础主义观点认为,知识是关于事物的信念或判断,不同知识之间存在着推论关系,但所有知识最终都可以追溯到基础信念上。基础信念与感觉经验直接关联,是预先被给予的,具有认识上的直接性。所以按照基础主义观点,所与(the given)构成了一切知识的最终根据。然而在塞拉斯看来,感觉经验就其为印象以及世界对人的感觉能力的刺激而言,就是自然当中的事件,遵循的是自然科学的定律。那么,感觉经验就不处于对知识进行证成的理性的逻辑空间当中,不遵循理性的推论规范,也就无法作为根据来证成知识。据此,塞拉斯把基础主义揭示为一种“所与的神话”。 所与论的神话化催生了一种与之完全对立的认识论立场——融贯论。麦克道威尔把戴维森树立为融贯论的代表,后者基于塞拉斯的所与论批判而拒绝经验论,理由是经验处于理性的逻辑空间之外,因而不具有任何认识论意义。戴维森认为经验与主体的心灵状态(信念与判断)因果地相关,但却不能作为证成它们的根据,“除了另一个信念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算作坚持一个信念的理由”③。融贯论虽然规避了所与的神话,但却无法回答下面的问题:如果自发性不受外来的理性限制,那么它如何还能表征这个世界,而不至于沦为“一个在虚空中无摩擦力的旋转”呢?于是我们就面临“一种在两种不能令人满意的立场之间摆荡的倾向:一种是融贯论的立场,它可能割断思想与实在之间的关联,另一种是对所与的徒劳的诉诸,也即诉诸被认为构成经验判断之终极基础的单纯在场(presences)”。④ 虽然就经验是否构成对知识的理性限制这一问题,融贯论与所与论针锋相对,然而双方的争论之所以可能恰恰说明他们共享对“经验”概念的同一种理解,即经验作为世界刺激人的感官产生的印象是完全感受性的,没有主体自发性的参与。为了打破这种非此即彼的困局,麦克道威尔提出了一种新的经验观念:“经验本身是把感受性和自发性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状态或事件。”⑤为了辩护经验概念化这种做法的合理性,麦克道威尔有所保留地援引了康德的思想,而且对这一经典思想的诉诸贯穿《心灵与世界》一书的始终。这就是康德在“最低限度的经验主义”这一舞台上的出场背景,这个背景“先验地”决定了康德在此舞台上的表演方式。详审之下我们会发现,无论作为麦克道威尔新观念的支持者还是对立面,出现在这位美国哲学家的剧场中的康德形象已与作为其原型的康德本人的思想相去甚远。下文就致力于丈量二者之间的距离。 二、康德的“经验理论”与“先验框架” “最低限度的经验主义”首先致力于摆脱所与论与融贯论的两难困局,这就要求既避免所与的神话,又不放弃经验对思想的理性限制。麦克道威尔的方法是改造经验概念,将它规定为感受性与自发性的统一体,经验作为感官印象,自身就已经具备了概念性内容。经验虽然是感受性与自发性的合作,但却并非把自发性加到感受性之上的结果,而是自发性就渗透于感受性之中,因而感受性对经验并未做出一种独立的贡献。正是在这一点上,麦克道威尔向康德投出了橄榄枝。 康德把人的理性划分为三大基本要素——感性、知性与理性,并将感性与知性认定为知识的两个建构性的来源。感性是接受表象(印象)的能力,对象通过它被给予我们;知性则是通过这些表象来认识一个对象的能力(概念的自发性),通过它,对象在与其表象的关系中被思想。感性的作用方式是直观,而知性的作用方式是概念,直观与概念相结合产生知识。麦克道威尔认为,既然在经验中被给予的直观能够与概念相结合,即能够被概念的自发性所思想,那么直观就不在概念之外。一方面,直观不构成概念性事物的非概念的终极基础,因而就避免了所与的神话;另一方面,直观作为与对象发生的直接关系,是感性的接受作用,因而构成了对思想的外来限制。麦克道威尔以自己的话对康德的经验思想总结道:“经验包含感受性这一事实可以保证来自思想和判断之外的那种必要的限制。但是,由于感受性带给我们的东西已经利用了属于自发性的能力,所以我们能够一致地认为,这种限制是理性的;这就是这副图景避开所与之陷阱的方法。”⑥据此,麦克道威尔声称“康德近乎满意地躲避了这种摆荡”⑦。然而为什么这个断言会有所保留呢?因为他认为经验的概念化只是康德的经验理论,很遗憾的是,这一有益的思想处于一种先验(transcendental)框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