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2 康德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有一个著名的关于柏拉图的论断,他说柏拉图像一只“轻灵的鸽子”,以为自己在没有空气阻力的空间里能够更加轻快地飞行,“同样,因为感官世界给知性设置了这样严格的限制,所以柏拉图抛弃了它,勇敢地鼓起理念的双翼飞到感官世界的彼岸,进入纯粹知性的真空”(B9)①。实际上,康德的这番话只不过重复了一个广为流传的论调,即柏拉图根本不重视乃至蔑视经验,仅仅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彼岸的理念世界,因此与“脚踏实地的”亚里士多德相比,柏拉图更像是一个沉迷于空洞概念中的理想主义者,对于现实的经验世界一无所知。 哲学史研究中通常把柏拉图对于经验的蔑视归咎于巴门尼德的影响。在一则由柏拉图亲自提供的关于巴门尼德的报道里,后者严厉地告诫我们:“不要让多种经验的习俗迫使你沿着这条路,运用盲目的眼睛、轰鸣的耳朵和舌头,而是运用理性来判断充满争执的否证。”(KRS 294)②针对这个言论,青年尼采批评道:“他[巴门尼德]把感觉和抽象思维能力即理性断然分割开来,仿佛它们是两种截然分离的能力,结果,他就完全击碎了理智本身,促成了‘精神’与‘肉体’的完全错误的分离。特别是自柏拉图以来,这种分离就像一种灾难压在哲学头上。……通过经验认识到的那个世界的全部多样性和丰富性,它的质的变化,其上升与下降的秩序,都被作为单纯的假象和错觉无情地甩在了一边。从这个世界,人们学不到任何东西……现在,真理只能栖身于最苍白、最抽象的普遍性之中,栖息于由最不确定的言语筑就的空壳之中。”③尼采的这个判断支配了整个后来的哲学史的意见,即从巴门尼德开始,思维与经验的斗争以及“思维至上”的论调成为了西方哲学史上的一个主旋律,而在古希腊哲学家中,柏拉图尤其继承了巴门尼德的这条路线。就此而言,尼采的上述批评与其说是针对巴门尼德,毋宁更多地是针对柏拉图而发。 需要承认的是,正是柏拉图本人的某些言论,给人造成了这样一些深刻的印象。在柏拉图的各种贬低感官和经验的言论中,《斐多》尤其占据着一个显要的位置。在这篇对话录里,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反复强调,哲学家的任务是尽可能地让灵魂摆脱身体,因为身体经常阻止我们获得“真正的知识”。人们在进行认识的时候,“看”、“听”等感觉都是无用的,因为身体的存在,灵魂很难获得真理(Phaid.65a-c)。他说,我们必须“仅仅借助纯粹的思想,努力理解把握每个东西纯粹的自身,尽可能地脱离眼睛、耳朵乃至整个身体,因为身体只会添乱,不让灵魂获得真理和认识”(Phaid.66a)。这是“真正的哲学家”(这个概念在该对话录的相关语境下多次出现,参阅Phaid.63e,64a,64b,64e,66b,67d,67e,68b,69d,0e,82c,83b)的共识:只要有身体在,我们就永远都不能得到我们所追求的东西;身体及其欲望是战争、骚乱、屠杀的元凶;身体让人们疲于奔命,没有闲暇去追求真理;等等(Phaid.66b-c)。总之,“如果我们想要纯粹地认识某些东西,就必须摆脱身体,借助灵魂本身来审视事物本身”(Phaid.66d)。随后,苏格拉底重申,“真正的哲学家”发现身体是一座囚禁着灵魂的监狱,“一切透过肉眼的观察都充满了欺骗,同样,一切透过耳朵及其他感官进行的观察也充满欺骗……他们鼓励人们返回到自身内,保持这种凝聚状态,除了自身之外不相信任何别的东西……那些可感知的和可见的东西是不真实的,真正真实的东西是可思想的和不可见的东西”(Phaid.83a-b)。这些言论的必然结果,就是要我们脱离身体,使灵魂得到解脱,坦然接受死亡,因为这其实是一件大好事,它意味着“净化”和“解脱”。而这就是“哲学就是关于死亡的预备练习”的真正意思。 以上言论常常被拿来当作柏拉图极端反对经验论的证据。笔者在写作《柏拉图的本原学说》(2014)一书时也受其影响,在某种程度上过于强调柏拉图对于思维的重视和对于经验的贬斥。但现在笔者认为,柏拉图的这些言论——他在别的对话录里从未采取如此激烈的表达方式——更应该在《斐多》这篇特定对话录的特殊语境中来对待,它们与其说是反对“感官和经验”,不如说是反对“身体”,尤其是反对人们对于身体的片面执着。确切地说,对话录中的苏格拉底在发表这些言论时即将受刑赴死,因而其目的有很大可能是为了安抚他的学生和朋友,他一方面论证“灵魂不朽”,另一方面对身体采取了极端的贬斥态度,以表明他的(身体上的)死亡与他向来追求的智慧完全合拍。但我们不应从这个特殊的语境里匆忙得出柏拉图完全反对感官和经验的结论。 另一个促使笔者重新反思该问题的因素,来自前一段时间对于陈康的博士论文的研究。④在这篇论文里,针对陈康在“分离”问题上与其论敌的争论,笔者提出了一个统摄性的解决方案,即在柏拉图那里,“理念既是与事物分离的,也不是与事物分离的”:所谓“分离的”,是指理念在本质上不同于事物(这是亚里士多德说到理念在事物“之外”时的真正意思),在存在性上高于事物,两者必须被严格区分开来;而所谓“不是分离的”,则是指任何事物都是本原混合的产物⑤,而理念作为某种层次上的本原必然是事物的构成要素之一,必然与事物结合在一起。⑥也就是说,从一个方面来看,笔者捍卫陈康的主张,即柏拉图和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一样,也是主张“理念在事物之内”——借用黑格尔经常强调的一句话来说,真正的理念必然是那种把它的对立面(亦即事物)包含在自身内的理念。从这里出发,几乎可以立即得出一个推论:为了认识到真正的理念,必须要认识那些包含在理念之内的事物,进而关于理念的认识和关于事物的认识(即经验知识)之间必然具有一种根本性的关系。 基于以上两点认识,笔者有必要重新讨论柏拉图对于经验知识的态度。也就是说,通常的那种观点,即柏拉图是一个极端蔑视和贬低经验知识的人,其实并不符合柏拉图哲学的真相。笔者此处的任务不仅是要指出柏拉图其实对于经验世界有着丰富的知识(这本来就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实际上,本文真正的核心命题是:柏拉图的真正的“知识(episteme,phronesis)”——即关于理念以及本原的知识——必须开始于并且立足于经验,必须将经验包含在自身之内。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柏拉图哲学是一种经验论。当然,为了避免将之与洛克以降的“英国经验论”混淆,笔者必须强调,柏拉图的“知识”并非完全和仅仅来自于经验,毋宁说它是一种虽然始于经验却超越经验,并且反过来使得经验成为可能的东西;反之,“英国经验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经验论”(这个名称是后来康德才给予他们的),严格说来,他们的哲学标签应该是“感觉主义(sensualismus)”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