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己卯年雨雪》，是一部涉及抗战历史题材的巨著。朱向前、傅逸尘指出：“七十年过去了，中国的作家、艺术家却鲜有能在世界范围产生重大影响的重量级佳作问世。在世界二战题材经典文学的殿堂里，中国的抗战题材文学不仅缺席，甚至恐怕连对话的资格都尚不具备。”①《己卯年雨雪》，是抗日战争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年后，中国少见的正面、庄重地进入历史现场的鸿篇巨制，超越了以往中国抗战小说的真实形态，是中国抗战文学与世界战争文学的一次深刻对话，达到抗战历史文学新境界。我们有必要以历史哲学的观点与方法来研究，看它是如何实现历史的还原、人物命运的复活，从而达到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统一，实现对抗战小说的真实形态的超越的。 一、“神秘事件的入口”——历史真实的多重还原 黑格尔把以往历史研究的方法称为“原始的历史”和“反思的历史”。“原始的历史”的主要特点是直接叙述已经目睹事实、行动和社会状况，将周围的事件转换为典型的事例表述。“反思的历史”包括普遍考察一个民族、国家乃至于整个世界的联系，试验性地看待历史的过去、现实和未来，发现真相，对人类赋予终极关怀。在黑格尔看来，这些还不够，而要站在“历史哲学”的高度，把握历史活动的本质和规律，在世界大格局的时空背景中，观察人类的类本质在历史变迁中的支配性的力量。②《己卯年雨雪》在这三个层次展开创作，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之上达到了哲学的反思层面。 文学对历史的还原是多维度多层次的，需要还原到历史的结构和背景中，还原到场景、情境中，还原到人物性格、命运、心理中。历史的真实不仅以历史著述去呈现，也需要文学家的介入。《己卯年雨雪》文本体量之大，不仅在长度，而也在历史介入、精神复活的深度，正如阎晶明所说，这部作品是“融合了特定历史背景、特定地域风情，将所有这些描写自动提升到国家、民族、历史背景基础上的复杂表达”③。作家在创作理念上，暗合胡塞尔现象学还原的方法。抛开既定成见，凭直观进入历史现场和意向对象，对历史真实进行现象学还原。他在小说两万多字的后记中写道：“大战既然不知，百骨塔自然遗忘一角，像个神秘事件的入口。”④他正是沿着“神秘事件的入口”，敲开了历史之门。 《己卯年雨雪》对历史真实的多重还原，首先体现在史实的追踪与史料的多维度发现。 “营田、推山咀、大湾杨、马头曹、南渡桥、新市、河夹塘、归义……这些我童年熟悉的村庄与集镇，有一天它们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战史上……”⑤他对这场战争的发现，与生命回望紧紧联系在一起。 史料发现之后，他一直在追踪调查：“湘阴县县长谢宝树的《守土日记》的发现……我在地摊上找到了《岳阳百年大事记》《岳阳文史》《湘阴文史资料》等旧书，还有搞收藏的朋友把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写的《湖南会战》译稿等大量资料给了我，一位朋友从一个台湾将军那里要到了台湾“国防部”史政编译室编印的《国军抗日战史专辑》，我自己在大理的旧书店无意间发现了《湘水潇潇——湖南会战纪实》……我又读陈存仁的《抗战时代生活史》《银元时代生活史》《八年抗战中的国民党军队》《1937年：战云边上的猎影》。”⑥ 他阅读了大量关于日本文化的著作：《昭和日本史》《菊与刀》《日本与日本人》《日本边境论》《日本社会的历史》《日本文化的历史》《京都流年》《风土——人类学的考察》《文明论概略》《武士道》、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内村鉴三的《典型的日本人》，川端康成和村上春树的文学著作。 他找到了日本兵的日记：“侵华日军的战地日记开始出现了，大和民族是一个喜欢写日记的民族，我找到了《东史郎日记》《荻岛静夫日记》，还有太田毅《松山：全军覆灭战场的证言》、小熊英二《活着回来的男人》，这些书有的是我从台湾找到的，有的是朋友惠赠，有的是民间抗战博物馆的高价影印件，它们对我帮助特别大，让我有如亲历。”⑦ 这些发现和追踪，是一个作家进入历史，还原历史的必要条件。 第二，体现在历史真相和场景的多层次再现。 中国人作为被侵略被屠杀的受害国，却好像对屠杀者的残忍追索不够。原因大约有三：一、战后日本有来自天皇、政府、军队和财阀的力量控制，拒绝公开向国际社会认罪、向受害国家和人民道歉，有意对屠杀侵略的历史事实掩盖、遮蔽；二、新中国成立之后，对国共两党领导军民抗日的历史，叙述、记录、挖掘的不够；三是中国百姓作为受害者的记录、记忆的叙述、证据缺失。这种遗忘、集体失忆，震惊了作家，他发现了“营田惨案”。“营田惨案”，处于世界大战中国战场长沙大会战前的夹缝当中，作家的调查追踪撬开了被遮蔽的历史真实。 熊育群动员屈原管理区的易送君对“营田惨案”做了田野调查，也曾亲自走村串户，整理出版成一本内部资料《营田血祭》，对1939年9月23日，己卯年八月十一日，惨案发生的时间、地点、杀戮情形做了详细的询问和记录：“己卯年八月十一日的杀戮，仅营田一带被杀害的百姓就有800多人，国军战士牺牲1200多人。1000多间房屋被烧毁。言馨堂四进大院落，十五个天井一百多间房屋，厅堂、粮仓、磨坊、学堂连成一片，全被大火吞噬。”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