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扬与丁玲晚年的对立关系,是影响“晚年丁玲”的一个重要因素;对立关系的再度形成,是因为周扬在丁玲历史平反问题上的反对态度。 从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上丁玲发言矛头直指周扬,她和周扬的矛盾就再度公开化了,此后几乎不加掩饰。1982年9月,丁玲在列席中共十二大期间的一个小组会上说:“封建思想在文艺界的具体表现就是宗派主义……文艺界有没有‘一言堂’?有没有终身总统制?有没有任人唯亲?”①丁玲还提出文艺界的领导要经过民主选举产生:“我是赞成选举的,选到谁,谁就当。哪怕选错了,也没关系,当两年,下台,再选,再当两年,下台……”② 丁玲的这些“口无遮拦”都有道理,但也不难看出其或隐或显针砭宿怨的主观意向。斗争思维、宗派意识是相互的,当一个人反复向“宗派”开火时,恰恰说明自己已经陷入了宗派,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强势还是弱势。丁玲在新时期的宗派之怨,肇始于她的历史问题,当丁玲明白自己历史问题平反的阻力来自“文革”后形成的文学领导体制,而这个领导体制还是以周扬为核心的旧班底,他们之间的对立就再次形成且更加巩固了。 丁玲的晚年诉求本来是安稳,但前提是包括其历史问题在内的彻底平反。周扬对丁玲历史问题平反的阻遏,在其晚年心态中重新激起了某种斗志,使她进入两极:对官方是顺民姿态,对周扬是斗士;对官方越是乖顺,对周扬就越是敢斗。 周扬与丁玲之间的道歉问题 据徐庆全说,周扬在1977年12月底批判“文艺黑线专政”的发言中,还存在着“历史局限性”。③ 又据顾骧说,到了1978年,周扬同志不仅迅速赶上了时代的步伐,而且站在了时代的前列。他对自己过去左的错误,做了真诚的反省。他在“文革”后文艺界的第一次聚会、文联全委扩大会议上说:“我是一个在长期工作中犯过不少错误的人,但我不是坚持错误不改的人。”④之后,大会、小会,差不多每会都要检讨。这种检讨不是敷衍,不是姿态,是发自内心,是一种具有历史内涵的认识。 周扬在新时期是以一个反思、忏悔、道歉甚至流着泪道歉的形象出现于文坛的,有众多的文字为证: 周巍峙:“文革”后他出来工作近十年,多次作自我批判,可以说是无会不检讨,无事不认错,见人便抱歉,表现了一种大彻大悟的精神境界。⑤ 秦川:在许多场合,他都勇于自我批评,承认过去整人的错误,向同志道歉,得到了大家的谅解和尊重。⑥ 我记忆最为深邃的是,历史新时期开始时的第四次文代会上。周扬居然在大会讲坛上,当着全体与会代表向萧军不应该承受的苦难,表示他作为当时文化官员难以推卸的责任,为此他特意向萧军道歉。会后有一次我在萧军家里,问起此事。萧军长叹了一口气,缓慢而动情地说:“自审自识是需要勇气、良心的,在文代大会上当众自责,就更需要良心背后的勇敢了——我已向他表达了我的心声,谁也无法抗拒逝去年代的政治雕塑;但历史由浊变清之后,每个人都应当反躬自问并承担下自己应当担负的责任。他做的是文化人中良知的先行,我已向他表示了敬意。可惜的是,文化人中像周扬这样的太少了,少到近乎绝版……”⑦ 周扬的子女回忆:曾被政治运动迫害的作家们都认为父亲的忏悔是真诚的而原谅了父亲。萧军甚至说:“敢于剖析自己,是一条真正的汉子。”⑧ 刘再复:他的伤感一是为自己被伤害,一是为自己曾伤害过别人。特别是后者,我亲眼看过他多次为此落泪。……一九七九年,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报告的起草工作。初稿完成后,周扬在人民大会堂召集了大约有四百个文艺界著名人物参加的征询意见会。在这个会上,丁玲、萧军站起来走到周扬面前,痛斥他过去的“专横”,一点也不给周扬“面子”。那时我坐在离周扬只有几米远的地方,看到他恭恭敬敬地倾听着这些满怀义愤的“痛骂”,眼睛直愣愣的,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那一刹那,我觉得周扬真是可怜。……说起这次征询意见会。周扬用一种负疚的、低沉的声音说:“五七年伤太多人了,那篇批个人主义的文章太激烈了,他们有气,他们都吃了苦了。”说完就落泪。⑨ 肯定周扬忏悔、道歉的说法还有很多⑩。但是,丁玲及丁玲身边的人却为周扬未曾向丁玲道歉而不能释怀: 丁玲:他给王蒙这些与他不相干的人道歉,但是他给我道歉了吗?给艾青道歉了吗?给萧军、胡风道歉了吗?(11) 丁玲就是想听周扬当面向她承认错误,但是一直到死,都没有听到周扬说一句道歉的话。(12) 陈明更是不止一次否认周扬曾对丁玲道歉。(13) 陈明对周扬的意见,主要并不在于50年代他在将丁玲打为“反党小集团”和“右派”问题上所起的主将作用,更在于三中全会之后他对这一错误行为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道歉。丁玲期望与周扬的只有三个字:我错了。但她至死也未听到。(14) 周扬向很多人道歉,却唯独不向丁玲道歉,似乎也是一个公认的事实: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周扬向很多人道歉,却没有给丁玲道歉,没有给受丁陈案株连而打成右派的李之琏道歉,并在丁玲落实政策的过程中亮过红灯,致使丁玲到死也不能原谅。(15) 周扬为“反右”的事,向不少人表示道歉,唯独不向丁玲道歉,他的理由是,丁玲是“变节”分子!(16) 周扬虽然不放过丁玲,却多次向当年受他打击,被迫害的文艺界人士表示道歉,也向陈企霞当面道歉,并帮助他调回北京,安排了新的工作。(17) 周扬的子女提供的却是另外的信息: 周扬最终与胡风和解了,与冯雪峰和解了,就是与丁玲没有和解,周扬感到很伤心,在与子女的说话中时有流露。(18) 《周扬晚年反思道歉不被丁玲原谅——我的父亲周扬》中说:曾被政治运动迫害的作家们都认为父亲的忏悔是真诚的而原谅了父亲。……自始至终不肯原谅父亲的,只有一个人——丁玲。(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