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月30日,尚未恢复党籍的革命作家冯雪峰去世,终年73岁。家属在他的遗稿里发现了一篇寓言:《锦鸡和麻雀》。 有一只锦鸡到另一只锦鸡那儿做客。当他们分别的时候,两只锦鸡都从自己身上拔下一根最美丽的羽毛赠给对方,以作纪念。这情景当时给一群麻雀看见了,他们加以讥笑说:“这不是完完全全的相互标榜么?” “不,麻雀们,”我不禁要说:“你们全错了。他们无论怎样总是锦鸡,总是漂亮的鸟类,他们的羽毛确实是绚烂的。而你们是什么呢,灰溜溜的麻雀?” 众所周知,冯雪峰是左翼文坛的著名理论家、翻译家,也是创作上的多面手。他写过诗歌、小说,但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寓言。他从1946年开始创作寓言,直至临终,长达三十年,堪称中国现代寓言的奠基人。在2016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冯雪峰全集》第2卷中,就收录了他创作的《今寓言》《雪峰寓言三百篇(上卷)》《雪峰寓言》《寓言》这四个作品集,以及集外寓言和寓言遗稿,共计258篇。 作为文学体裁之一的寓言,常采用动物为主人公,揭示一种人生哲理,在某一事物中寄托他意。寓言的创作无疑有其生活素材和灵感来源,但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不宜将作品中的形象跟现实生活中的人物直接对号。雪峰寓言中虽然同样擅长采用比喻、象征、影射的艺术手法,但很难将他笔下的“蛇和兔”“黄鹂和乌鸦”“水獭与鱼”“狐与龟”“猫头鹰和野鼠”“鹭鸶和甲鱼”,一一等同于现实生活中的某些具体人物。即以“麻雀”为例,雪峰就写过《农夫、麻雀和云雀》《稻草人和麻雀》《鸡和麻雀》等寓言,或写出麻雀既啄麦粒又食害虫的双重性,或借麻雀讥讽那种像稻草人一样形同摆设的官员,或借麻雀鞭挞那种言行不一的掠夺者,很难把雪峰笔下的麻雀界定为生活中的某一个人或某一类人。 然而,在解读雪峰的遗作《锦鸡和麻雀》时,却出现了一种流行说法:寓言中的那两只锦鸡分别被锁定为雪峰本人和前来探病的周扬。这种说法的根据,是1979年5月1日周扬在北京医院寄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楼适夷的一封信。这封信全文刊登在1980年11月出版的《新文学史料》第四期,但楼适夷寄周扬的信未见发表,不知其详。据我所知,这件事的背景是这样的:冯雪峰之子冯夏熊整理父亲遗稿时,发现了《锦鸡和麻雀》的手稿,但手稿上既未署名,也未注明写作日期。早在1979年8月,冯夏熊即将这篇寓言交《安徽文学》发表,比同年11月17日《人民日报》重刊要早三个月。《安徽文学》初刊此文时,冯夏熊也未在文末写过附注或说明。大约是1979年4月,鲁迅研究专家包子衍(1934-1990)探访冯夏熊,看到了这篇雪峰的绝笔之作,立即告知了20世纪30年代的老作家楼适夷。其时雪峰刚刚恢复了党籍,但重新为他召开追悼会,彻底恢复名誉,尚存不少障碍。特别是夏衍还在《文学评论》发表了一篇长文:《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事》,重复了他1957年反右运动期间批判冯雪峰的观点,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为了促进新时期文艺界的团结,楼适夷给周扬写了一封信,并附录了这篇《锦鸡和麻雀》。 周扬在复楼适夷的信中说,他跟冯雪峰是多年的老战友,相互间,又曾有过争论,但不论怎样,他对雪峰还是抱着一种尊敬的感情。周扬在信中特别提及了两件事:一件是1975年秋,他曾打算通过王震托邓小平,转呈一封信给毛主席,希望能让冯雪峰重新回到党内来。由于当时形势险恶,这封信并没有能够交到毛主席手中。另一件就是他曾探望身患肺癌的冯雪峰,因为预料雪峰在人世间的日子只能以日计算了。周扬见到雪峰时抑制不住他的感情,雪峰也被他的情感所激动。周扬由此推断:“雪峰同志的那篇寓言,大概就是在那种感情激动的状态下写的。” 我们尊重晚年周扬对历史的反思和对雪峰的感情,也相信周扬信中提到的那些事情完全属实。但《锦鸡和麻雀》这篇寓言究竟是在什么情感状态下写出来的,周扬也只是作了一种推断,并无确证,所以他很谨慎地使用了“大概”这两个字,表明其不确定性。这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同样值得尊重。因为雪峰生前从未就这篇寓言的写作动机作过口头说明或文字说明,他的亲属至今也从未提及这篇寓言中的“锦鸡”就是影射雪峰和周扬。把这份手稿提供给楼适夷的包子衍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当时在合作注释1981年版《鲁迅全集》中的日记部分,同时参加这一工作的还有老作家蒋锡金和包子衍的助手王锡荣。那一段时间我们可以说是朝夕相处,老包从来没有跟我提及雪峰的这篇寓言。如果他确知“锦鸡”的影射对象是某某和某某,这位有考据癖的朋友决不可能对我只字不提,也不可能在悼念雪峰的长文《永不消退的记忆》中不提此事。同样,雪峰和子衍去世之后,楼适夷也写了悼文《诗人冯雪峰》和《记子衍》,两文中均未提及这件重要的事情。后来又内部印行了一本《包子衍纪念集》,收录了亲友的50片回忆录及悼文,书中也无一字提及此事。 据目前掌握的资料,《锦鸡与麻雀》更大可能是在上海老作家韩侍桁来京探望雪峰之后写成的。韩侍桁(1908-1987),原名韩云浦,天津人,翻译家。1928年留学日本,1930年归国,在上海参加了左联,一度跟鲁迅过从甚密。他致鲁迅信五十封,鲁迅复信有三十多封。后来他跟杜衡、杨邨人组织星火文艺社,创办《星火》月刊,被鲁迅视为“第三种文学”的代表人物。1934年5月黎烈文被撤去《申报·自由谈》编辑之职,鲁迅也怀疑是韩侍桁从中捣了鬼。建国后,经雪峰担保,韩侍桁曾任山东齐鲁大学教授,后任上海编译所、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译员,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名誉理事。终其一生,共翻译外文著作近4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