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鲁迅汇集自己1924年至1926年写成的短章,取名《野草》出版。比之似“投枪和匕首”的杂文,《野草》的文意更加婉曲、艰涩和诡异,修辞更加精妙考究。其中的《墓碣文》,文白交杂,言短意深,被视为最难读的一篇,而学者多有同感。①如果《野草》在鲁迅文章中算是难读的,那其中的《墓碣文》就是难上加难。综合以往的评论,比较能够达成一致的,是将它看成是鲁迅内心世界的“自我解剖”;至于对鲁迅所解剖出来的东西的进一步理解,就显示出不同。 李何林《墓碣文试解》说:“这篇《墓碣文》的主题思想,是揭露墓中死人的阴冷的虚无主义思想(悲观失望,否定一切,以致自取灭亡)。‘我’(显然是作者)是揭露者,最后对于有这种思想的死人,是避之唯恐不及。”②在李何林看来,鲁迅的“托梦”是无情解剖了自己,并彻底否定被解剖显露出来的虚无、怀疑、悲观、失望、颓唐的情绪和思想。许杰的看法其实和李何林比较接近,他在《野草诠释》中说,“作者以自己解剖、批评和否定的态度描写了一种到了可怕程度的空虚的阴暗的心境”③。 李何林的见解一定程度上为孙玉石所接受,然而孙玉石与李何林不同,他侧重从灵魂搏斗的意义、从鲁迅参与《新青年》启蒙探索所存留的生命历程和思索的角度探讨此文的含义。他的《关于墓碣文》写道:“《墓碣文》中的坟墓,就是鲁迅为自己‘反抗绝望’的生命存在和与之相联系的虚无寂寞的思想,用文学形象所修葺的‘一座小小的新坟’。在这个‘小小的丘垅’中,不仅仅埋藏着一个启蒙的战士‘曾经活过的躯壳’,更埋藏着他的整个生命所探索的思想,以及在这种探索的过程中,他自身内心深处所存在的‘毒气和鬼气’,即自身的灵魂中所拥有的那些非常黑暗和虚无的思想情绪,一般也可以叫做‘生命存在的虚无哲学’;而且,鲁迅第一次这样尖锐而赤裸地‘露出我的血肉来’,在一种充满阴森恐怖的意象和氛围中,展示他的这一生命哲学,并在超越于严酷之上的自我解剖中,进行灵魂的自我剖白和搏斗。”④孙玉石的看法启发了其后的学人,将视野朝向肯定灵魂搏斗的存在主义价值观的方向转变。 《野草》评论成为近年鲁迅研究的热点,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对鲁迅内心深处灵魂搏斗的挖掘和关注,顺承了前辈看法而有所深化。前辈的看法多以鲁迅的“虚无”为负面价值,但近年的新锐评论多不强调此点。“虚无”的负面价值被淡化了。张洁宇《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一文说:“鲁迅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下的却更多的是矛盾与虚无。他在墓碣的正面集中写出的是他思想中最内在最内核的东西:矛盾、困境、自我反省……而在背面,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业——文学和写作。”⑤李玉明说得更清楚,他指出鲁迅的虚无心境“本身是很可悲哀的,也是悲剧性的”。同时,认为“这样的历史传统、文化氛围和现实条件,只造就了这样一种绝望的情绪,造就了这样一种虚无的心境”。于是鲁迅的自我解剖就有了历史和现实的投影,存在它的正面价值。⑥范美忠直接越过了虚无而将它看作存在的本然,以为本此更能直探鲁迅的本心。正因为有这种存在主义价值观的肯定,他才能把《墓碣文》看作“一篇灵魂和人性探险的墓志铭,记载的是生命和灵魂搏斗的痕迹”⑦。朱崇科新近的论文似乎转向着力揭示《墓碣文》的修辞特征,他认为里面存在一种“互看的奇特与灵思”⑧,亦有所解会。当然,《野草》评论中也有不甚合情理的索隐出现,例如将《野草》看成是鲁迅人生爱情的隐语,荒谬绝伦。⑨孙玉石早就批评过了,此处不赘。 经过学者数十年的探究,《墓碣文》整体的把握和诠释方向已定,毋庸置疑。余下可以继续探讨的,笔者以为一是鲁迅自我解剖、反省,或者说灵魂搏斗的究竟义到底是什么?二是《墓碣文》所表现的悖论式的冲突究竟折射出什么样的经验内容?下文就这两点谈谈笔者的浅见。 鲁迅的自我解剖,笔者觉得有着他自己特别的含义,与我们一般称作的反省存在明显的区别。前辈学人肯定鲁迅自我解剖,固然是依从鲁迅自己的说法而来。鲁迅说自己“更无情地解剖我自己”,“全露出我的血肉来”。可是细细地追究,鲁迅的解剖并不通向一个究竟的结论。解剖显露出来的虚无、绝望、颓唐等等,它们只是生存状态的表述,并没有如字面所暗示的负面道德价值。也就是说,解剖者和解剖所“露出来的血肉”,是处在同一层面上的。并非如反省那样,存在一个更高的良知自我观照、反思自身,反省者超越所反省的东西,反省和所反省两者并非处在同一层面上。鲁迅写信给许广平说自己身上有“毒气和鬼气,很想去除它”,但是又补充一句,说并不能够。他说出自己身上有“毒气和鬼气”,似乎像是自我反省,因为“毒气和鬼气”总意味着是负面的东西。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他又宣称“枭蛇鬼怪,也是我的朋友”。这两种说法,明显存在前后不一致。“枭蛇鬼怪”就是“毒气和鬼气”的另一种说法,它们本为一物。然而,既然是朋友,又何谈去除呢?笔者疑心,鲁迅内心深处,早已知晓以许广平的人生阅历、识见智慧不可能明白他的人生观念,与其招致误解,不如因两情恩爱而姑且说之。若鲁迅真有通常所说的反省和自我批评精神,特别是儒家“吾日三省吾身”的诚意,既反省及之,又有何不能去除的呢?鲁迅之所以明知自己有“枭蛇鬼怪”而又朋友之,实在是因为鲁迅对人生所抱持的观念、思想的深度与他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存在太大的距离。他在喜欢他的读者、朋友、爱人面前,遇到说之不清、道之难明的难题,于是就换了个自谦的表达。以鲁迅阅世阅人之深,遇到许广平这种尚在校园的单纯学生,鲁迅将自己深广的忧思称作“毒气和鬼气”,是毫不奇怪的。这是复杂遭遇单纯时的修辞。 鲁迅所言解剖我自己,露出我的血肉来,笔者以为是非反省的解剖,它是诗人表露内心世界的另一种说法。王国维曾经有种说法,将诗人分成主观的诗人和客观的诗人。⑩此说如有道理,那鲁迅毫无疑问是主观的诗人。主观的诗人以文学为使命,不露出血肉,则无以写作。然而,鲁迅遇到的问题是,如果毫无遮拦直露出血肉,一来不成文学,二来遭年轻的朋友误解,三来便宜了他的论敌。关于这一点,鲁迅在《写在〈坟〉的后面》讲得很清楚:“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爱我的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以我说话常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鲁迅固然是解剖自己,但将这种解剖看成是反省意义的解剖,则是将古代儒家的反省和现代自我批评的观念套在鲁迅身上而误解了鲁迅。毛泽东曾经称赞鲁迅,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所谓骨头最硬,这既包括对论敌和他认为的反动势力的坚持抵抗、论争,也包括对自己认为值得坚持的观念、感受的坚持不改易。别人认为复仇有违恕道,他偏偏一个都不饶恕,到了生命的临末,还一念坚持。将鲁迅看成有反省精神,有自我批评精神,笔者觉得是看偏了、走了样。不错,鲁迅解剖自己,但他的“解剖”不过是自道心迹,自我呈现,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将对峙、冲突、纠缠的内心世界经由文字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已。他从无对自己复杂而幽深的内心冲突有任何愧疚之感。会愧疚的鲁迅不是鲁迅。从文学修辞的意义上说,鲁迅是个天才的诗人,他能够将时代的复杂性投射在个人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并毫不走样地呈现出来。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可以经由他解剖的内心经验而理解时代社会所投射于诗人的文化现实。我们今天对于《墓碣文》的解读,不应仅仅停留在对鲁迅自我解剖精神的肯定,更应该深究鲁迅积淀于心的复杂性的文化背景及其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