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话文学发生以后,中国文学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繁富多样和复杂。因此,对于当下文学的评价之分歧,也从来没有如此意见纷呈各执一词。无论出于哪种考虑,这都是一种全新的文学格局,或者说,“就是我们的文学生活”①。但是,只要我们走进文学内部,就会发现我们的文学依然与现实结合得非常紧密,当下生活的每一个细部被表达得完整而全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仍然是时代生活的晴雨表,作家仍然是时代生活的记录者。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但文学传统的巨大力量仍以惯性的方式在承传和延续。诚如贾平凹所说:“作为一个作家,做时代的记录者是我的使命。”②这也是文学仍是这个时代高端精神文化生活主要形式的原因。作家记录时代生活,同时也必须表达他对这个时代生活的情感和立场,并且有责任用文学的方式面对和回答这个时代的精神难题,特别是青年的精神难题。比如20世纪80年代文学,在今天不仅是一个研究对象,同时也更是一个怀念和不断想象建构的对象,原因就在于80年代的文学整体上塑造了一代“青年”形象——高加林、返城知青、青年右派、青年叛逆者等,一起构成了80年代文学绵延不绝的青春形象序列。这些青春形象同那个时代的“星星画展”、港台音乐、校园歌曲以及崔健的摇滚、第五代导演的电影等,共同构建了20世纪80年代激越的文化氛围和扑面而来的、充满激情的青春气息。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化心理、氛围和具有领导意义的潮流,都是由青年担当的。因此,没有青春文化和没有青春形象的文学,对任何时代来说都是无法想象的。同时,80年代的文学更揭示和呈现了那个时代青年的精神难题,比如潘晓问题的讨论以及青年经过短暂的亢奋之后的迷茫、颓唐等。正如北岛的《一切》和舒婷《也许》中的诗句:“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也许我们的心事/总是没有读者/也许路开始已错/结果还是错/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也许燃尽生命烛照别人/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那个时代青年的精神难题就这样被诗人提炼出来,于是他们成了80年代的代言者和精神之塔。 上述与文学有关的现象或作品,几乎都与社会问题有关。社会问题小说,是新文学重要的流脉,也是自1978年以来文学最发达和成就最高的领域。这一状况不仅与中国的社会历史语境有关,同时也和作家对文学与社会关系的认知有关。即便在文学表达最为自由的时代,社会问题小说仍然是最丰富、最多产的,比如80年代。但是,今天由于新媒体的出现,社会资讯的发达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更严峻的问题是,各种关于社会问题的消息蕴含的信息量及其轰动性、爆炸性,是任何社会问题小说都难以比拟的。要了解社会各方面的问题,网络、微信等无所不有。因此,当今时代的各种资讯对社会问题小说提出的挑战几乎是空前的。但是,文学毕竟是一个虚构的领域,它要处理的还是人的心灵、思想和精神世界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仍然占有巨大的优势,仍然有巨大的空间和可能性。精神难题是社会难题的一个方面,但网络、微信传达的各种信息,还不能抵达文学层面,这也正是文学至今仍然被需要的缘由。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青年作家石一枫是新文学社会问题小说的继承者,他不仅继承了这个伟大的文学传统,同时就当下文学而言,也极大地提升了新世纪以来社会问题小说的文学品格,极大地强化了这一题材的文学性。在这个无所不有、价值观亟需重建的时代,石一枫和一批重要作家一起,用他们的小说创作,以敢于直面的方式面对所曾遭遇的精神难题,并鲜明地表达了他们的情感立场和价值观。作为一种未作宣告的文学潮流,他们构成了当下中国文学正在隆起的、敢于思考和担当的文学方向。 一 仍在辩难的文学观念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不同的文学观念。这是文学创作自主化或曰创作自由在今天的具体体现。不同的文学观念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它支配着作家对文学和文学实践的理解。因此,作家创作出具有不同思想内容的文学作品,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作家的文学观念。当下文坛虽然没有形成规模的关于文学观念的冲突,但通过不同的文学作品,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文学观念的辩难并没有终结。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观念辩难的延续,也是80年代仍然“活在”当下的一部分。80年代“先锋文学”以及其构建的文学形式的意识形态,彻底改变了当代中国文学曾经的“一体化”格局,从而打破坚冰,迎来了百舸争流的文学大时代。它巨大的历史意义已经写进了不同的当代文学史。但是,今天看这段历史也许更清楚的是,那是一个别无选择的文学策略。文学是以巨大的内容牺牲为代价换取了新的文学格局。后来,当“先锋文学”被当作唯一的“纯文学”推向至高无上圣坛的时候,它也就走向了末路。 时至今日,先锋文学的巨大问题正在被日益深刻地检讨。先锋文学发源地之一的法国,许多重要的理论家对文学的形式主义、虚无主义和唯我主义等,作了痛心疾首的批判。托多洛夫认为:“应该承认文学是思想。正因为如此,我们还在继续阅读古典作家的书,通过他们讲述的故事看到生存要旨。当代文学,尤其是法国文学,却常常显示这种思想与我们的世界业已中断了联系。当务之急,是要言明文学不是一个世外异域,而属于我们共同的人类社会。”他在《文学的危殆》中声言:“21世纪伊始,为数众多的作者都在表现文学的形式主义观念……他们的书中展示一种自满的境遇,与外部世界无甚联系。这样,人们很容易陷进虚无主义……琐碎地描述那些个人微不足道的情绪和毫无意思的性欲体验”,“让文学萎缩到了荒唐的地步”。(省略号为笔者所加)托多洛夫还说:“第三种倾向是唯我独尊,原本始于惟有自己存在的哲学假设。最新的现象为‘自体杜撰’,意指作者不受任何拘牵,只顾表现自己的情绪,在随意叙事中自我陶醉。”③作者的结论是:从20世纪到21世纪初,形式主义、虚无主义和唯我主义在法国形成了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从而导致一场空前的文学危机。南茜·哈斯顿也指出:“这种精神分裂症在我们中间蔓延开来,造成一种分化局面。一方面,舆论把虚无主义文学吹捧上天;另一方面,庶民的生活意愿则遭冷落”,“我感到,这是放弃,几乎背叛了文学的圣约”。她列举了伯恩哈特、耶利内克、昂戈、乌埃尔贝克和昆德拉等当今走红的欧洲作家,表示无法赞同他们的创作倾向。因为,对他们来说,“惟一可能的认同,是读者应赞同作家傲慢地否定一切,再加上对文学体裁和文体神圣意念的超值估价,读者惟一合乎时宜的应和,就是赏识作家的风格和清醒的绝望,而后者则过细地肆意描绘,从而唾弃眼下这个不公平的世界”④。针对这种现象,南茜·哈斯顿写了《绝望向导》一书,指斥虚无主义派作家,“面对着一些绝望向导,一些狂妄自大,而又绝顶孤僻之辈,一些憎恨儿童和生育,认为爱情愚蠢之至的人,怎么还能来构思一种大体还过得去的日常生活呢?”托多洛夫更一针见血:“这种虚无主义的思潮,不过是对世界前景极端的偏见。”⑤这种情况不仅发生在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文学很快与文学现代派接上了轨。到了80年代,德语文学已滑到了世界文坛的边缘。人们责备德语小说的艰涩、思辨以及象牙塔味十足。德国作家说:“德国人不欣赏他们的当代文学,是因为他们不欣赏他们的当代。”⑥德国文学和读者缓慢地重新建立联系,也是因为德国作家面对社会,“碰到了那根神经,抓住了时代的脉搏,找到了正确的声音”⑦。因此,注重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不仅在中国,西方文学世界同样有这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