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玲女士传来王德威先生的新作《“世界中”的中国文学》,说是要在《南方文坛》上刊发,希望我谈点阅读感想,以期做学术上的讨论。这篇文章是王德威先生主编的哈佛版《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导言。我前几天刚刚收到哈佛大学出版社寄来的英文版文学史,连索引厚达一千零一页,简直就是一块沉重的砖石。我为之感到欣喜。对于这本文学史我并不陌生,我本人也参与了其中有关“重写文学史”章节的撰写。2013年初,我在波士顿过春节,与德威先生围绕这本著作的构思做过长谈。因此,我一直在期盼这部著作的出版。我知道这部著作将会引起海峡两岸学界的争论,离经叛道的编辑思路、庞杂不齐的作者队伍、众声喧哗的各家见解,大约难以弥合得天衣无缝。必然会有叙述的缝隙,必然会有内在的矛盾,但这部文学史的魅力可能也正在于此。我想起鲁迅在《无声的中国》里说过的一个意思:在一间光线太暗的老旧房子里,有谁提出要开一个窗,就会受到许多反对。但如果有谁干脆要拆掉屋顶,那么调和一下,开窗也变得容易了。现在有人把这部著作看作是“重写文学史”的一个成果,我要说的是,当年提出“重写文学史”的口号,就算是建议开窗户,而王德威先生现在已经在旧房子的旁边,集中海内外各种各派建筑工匠,建造起一座新的大厦,而且实践的是西方后现代的建构理念。对于这个新建筑的评价自有不同,但它是新的视野和理念下造成的,已经不是原来修修补补的老房子了。所以我们要评估这样的新建筑,也要有新的标准和方式,不能回到鲁班爷爷那里去讨主意。 因为燕玲催稿紧,我就不扯开去谈《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了。还是回到这篇《“世界中”的中国文学》。这是王德威先生从百衲衣式的文学史叙事中提炼出来的纲领性文字,也反映了主编者的文学史观与史识。 王德威先生为这部新编文学史提供了一个关键词:“世界中”。这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是在“世界中”(worlding)被演示的,“海德格尔将名词‘世界’动词化,提醒我们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在那里,而是一种变化的状态,一种被召唤、揭示的存在的方式(beingin-the-world)。‘世界中’是世界的一个复杂的、涌现的过程,持续更新现实、感知和观念,借此来实现‘开放’的状态”。当我们把哲学概念移用到文学史写作,那么这个“世界”既是构成文学演变的宏大自然背景,又是文学演变本身。就仿佛我们列身于世界事物中,我们本身也是世界事物的一部分。“世界中”作为一种方法论,大千世界在变,作为大千世界的一部分中国文学也相应地变,而且两者的“变化”关系,并非是简单的决定与被决定、影响与被影响、制约与被制约的关系,而是一个事物(中国文学)在另一个更大的变化状态(世界)中发生着变化。太阳系里的行星在太阳系运动过程中,行星自身也在自转。这样一种双重形态的变化运转之间的关系的叙述,就构成这部文学史的叙述主体。 我以为“世界中”是这部《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核心叙述。文学史的核心叙述决定了文学史的一般叙述。譬如说,我们曾经主流文学史的核心叙述是新民主主义革命论,所以一般叙述就必须从五四运动开始,因为之前只是旧民主主义革命,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性质也必然成为文学史的主要叙述内容。20世纪80年代以降,“现代性”逐渐成为现代文学史的核心叙述,所以文学史的视域就集中到晚清,用“被压抑的现代性”来分析晚清小说就是一般叙述,由此引出国内学术界对通俗文学的再评价,也是以现代性为核心叙述的一般叙述。在这个叙述系统里,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重要性就被减弱。现在王德威先生在学术上自我突破,更上层楼,跳出了海外汉学以“现代性”为核心叙述的视域,这就构成了以“世界中”为核心叙述的文学史观,使这部文学史在时空上获得了大幅度的扩张,其一般叙述就与我们传统的文学史一般叙述大相径庭。 既然是把“世界中”这样一个动词作为核心叙述,那么文学史的一般叙述必然会是充满动感,要把握这种动感,最好方法就是把文学现象还原给世界本原,让无数文学细节在自然运行中自在地开启丰富灿烂的状态,从而在斑斓浩瀚的文学现象的运动过程中显现底下的潜流与深层的结构,也许那不一定是所谓的历史本质,但它要揭示出与未来的文学发展有密切关系的必然性与预见性。这样的写法,必然与我们以往的文学史叙述拉开了距离,因为不论以新民主主义革命还是以现代性为文学史核心叙述,文学史的梳理与整合都是带有一元单向的特征,即在文学史叙述中要展示出编者对于这一段历史、文学史以及文学走向的本质界定,对于什么现象值得进入文学史什么现象不值得进入文学史以及如何进入,都有一个基本的立场,这种立场又往往形成了某种遮蔽,这也是我们以往文学史叙述中一个难以克服的难点。而这在王德威先生的“世界中”的文学史叙述系统里被轻易地跨越过去了。各种看似对立的现象(如五四新文学与民国旧派文学的并置,抗战时期重庆、延安以及上海三地文学的并置,1949年以后两岸文学的并置,当下大陆、海外离散文学的并置等等,)都可以在同一个平台上得以展示,各种不同叙述立场的参与者的观点也互相冲突地并置于同一种文学史系统里,只看文学世界的现象演示,不去深究以往文学史一元单向演变的所谓本质及其规律,所以我们在这部文学史里可以看到前所未有的丰富性、奇异性和开放性,恰似万花筒般的,许许多多瞬息即逝的文学现象都被展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