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不断增强,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提升,关于中国与建设国际秩序的关系问题也不断被学界所论及。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正通过自己的经济实力恢复以中国为中心的东方朝贡体系。另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正在努力构建一种超越帝国思维的新秩序,即天下主义秩序。①近年来,又有学者提出“新天下主义”。②不过,许纪霖先生只是提出了这个概念,并没有阐述这个概念的内涵,只是说所谓的“新天下主义”是“来自古代传统,又重新加以现代性解释的轴心文明智慧”③。实际上,赵汀阳先生把“天下”观念置于世界制度的框架中来阐述,这本身也就是对古代传统的现代性阐释。换言之,许纪霖先生所谓的“新天下主义”与盛洪、李慎之、赵汀阳等先生所讨论的“天下主义”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然而,“天下”是否如赵汀阳先生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世界社会”,而“天下体系”则是一种超越民族国家范畴的“世界尺度”即世界制度(或秩序)?④抑或如许纪霖先生所说的,“新天下主义”是“去中心化、去等级化,以平等的共享为核心,在普世文明的基础上”的一种“新的普遍性,即所谓的‘分享的普遍性’”?⑤笔者以为,无论是“天下主义”还是“新天下主义”都不过是一种文化意象,是一种理想主义的设想。在中国崛起的过程中,从中国的角度来考虑为世界设计一种理想的秩序,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中国学界的一种责任。但是,用这些传统的概念或观念来构建世界秩序,必须要弄清楚这些概念和观念的内涵及其嬗变。 秦统一前的“天下”内涵 什么是“天下”(有时与“天下主义”、“天下体系”是同一指称)?对这一概念内涵的理解与中国历史划界有关,即封建社会究竟始于何时止于何代?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实际上始于大革命时期,由于大革命失败以后,由关于中国社会性质问题的争论引发了中国社会史问题的论战。这个讨论一直延续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不过,不同时期关于历史划界的争论目的是不同的,但问题的根源是一样的,而且“‘战国封建说’基本上被‘立为官学’,写入大中小学的历史教科书”⑥。但是,台湾历史学界如钱穆先生等认为“秦以前的中国,可以说是一种封建的统一”,但“秦汉以后,封建社会早已推翻”。⑦不过,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又出现了新的观点,特别是不再受五种社会形态历史观的束缚而将中国历史划分为古国、王国、帝国三个阶段,即从黄帝到夏是古国时期,从夏到战国为王国时期,自秦至清为帝国阶段。⑧ 虽然关于中国历史划界一直存在着争论,但秦朝是一个重要分界线这是大家都赞同的。也不管封建社会所指的是哪个阶段,但秦朝以后与秦朝以前并上溯至夏朝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制。在秦以前,中国社会基本上是诸侯分封,尤其是周朝最为典型。周天子把封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国内有诸侯管理,周天子只要求诸侯对周天子效忠,天子并不直接掌管诸侯国内部的事务。相反,秦统一中国以后,建立了郡县制,郡、县的地方长官直接由皇帝任命,土地直接归皇帝掌控的中央政府。这也是后来梁启超以及之后学者认为中国是专制社会的重要依据。梁启超指出:“有郡县,然后土地人民直隶于中央政府,而专制之实乃克举。亦惟以如此广漠辽阔之土地,而悉为郡县以隶于中央政府,则非大行专制不能为功。故自始皇置三十六郡,而专制政体之精神形质,始具备焉。”⑨不过,以钱穆为代表的学者强烈反对梁启超所说的“中国专制说”,而提出了“中国式民主政治”。根据他的论著,有学者整理了钱穆关于“中国式民主政治”的三条理由,即第一,“中国传统政治无宪法,无国会,但不乏客观标准和理性精神”;第二,“士人受教于农村,代表民意,‘士人政权’系‘信托政权’”;第三,“与‘选贤与能’相承,中国传统政制采取‘设官分职’,偏重于政府的职能和责任”。⑩但是,王亚楠对钱穆的观点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钱穆是在“歪曲历史”。(11) 讨论中国古代政治是否民主似乎与“天下主义”没有太大的关系。其实不然,中国古代政治是否民主与“天下主义”的内涵有直接的关系。因为“天下主义”的内涵是与中国古代民主政治联系在一起的。中国古代民主政治可以追溯到三皇五帝时期的“禅让制”。所谓“禅让”就是统治者把首领之位让给别人。“禅让”又可分“内禅”与“外禅”,“内禅”为帝王将帝位让给同姓人;“外禅”则是指天子禅位于外姓如尧让位于舜,以及舜让位于禹。禹之后,禅让制被世袭制所取代,不过,在政治权力上还没有实行集权制,一直到秦统一中国前,中央政府的权力还是分散的。最重要的表现就是诸侯分封、王位世袭。即便是被分封到各地的诸侯,也是世袭的。当然被分封到各地的诸侯实际上都是与天子有直接血脉关系的兄弟。天子只管分封到各地的诸侯,并不直接管诸侯内部的事务,诸侯内部的事务直接由被分封的诸侯管理。这种情形构成了中国分封制度下的“家天下”。所以,有学者就指出:“严格说来,要到秦汉才是中国历史上正式有统一的政府。秦以前的中国,只可说是一种封建的统一。”(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