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D0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649(2017)04-0035-19 一、引言:被误读的民粹主义 民粹主义与“正义”一样,有着一张普罗透斯似的脸。①就连民粹主义的定义,国内外学界都尚未取得共识。它是一种政治运动,一种修辞模式,一种意识形态,一种政治策略,还是一种社会症候?学者们聚讼纷纭,莫衷一是。这种界定上的不确定性,反映了民粹主义所指涉对象的高度复杂性。 由于民粹主义样貌复杂多变,学界长期以来对民粹主义的认识存在若干误区。其一,将民粹主义与民粹运动、民粹政党、民粹领袖乃至民粹主义者的政策主张混为一谈。民粹主义是一种政治思潮,而民粹运动、民粹政党、民粹领袖、民粹政策主张是这种思潮在具体历史情境下的表现形式。进而言之,后者不过是前者在实践中的一种显现,不能等同于它本身。其二,把民粹主义与某种意识形态“捆绑”“打包”,将民粹主义的外延扩大化。目前的主流观点认为,民粹主义是一个“空心化”的概念,缺乏平等、自由、社会公正等核心价值,但善于借助其他思想体系的价值观念来补救自己。英国学者保罗·塔格特指出:“民粹主义的本来位置是作为一个形容词依附于其他意识形态之上,以此来填充自己的空洞无物。”②比如,既存在右翼的民粹主义,也存在左翼的民粹主义,甚至同一场民粹运动的某些主张可以是右翼的,另外一些主张是左翼的。当左右两翼分别与民粹主义叠加时,实际上已经暗示着民粹主义与这两类意识形态是不能等同的。它既不是左的,也不是右的;既可能向左转,也可能往右走。然而,在面对具体的民粹主义类型时,将民粹主义与其所依附的意识形态区分开来是很难的。 鉴于民粹主义定义之难、被误读之多,亟须展开建设性的讨论。正因为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种民粹主义,人们才能从多种视角、不同维度揭开它的神秘面纱。本文无意追溯民粹主义的历史、社会和文化渊源,不具体考察各类民粹主义者的政策主张以及它们与左右翼意识形态之间的勾连。在讨论美国最新一波民粹主义现象时,本文也没有深入挖掘当代欧美国家出现民粹主义的特定社会历史条件。对于这些问题,有的已经研究得较为充分,还有一些问题尚存较大分歧,可以继续研究。本文旨在通过解剖特朗普民粹主义这一只“麻雀”,从制度基础、内在结构和政治风格三个不同维度探析民粹主义。首先,考察民粹主义的制度基础。民粹主义是一种现代民主政治现象,是民主政治永恒的“伴影”。其次,萃取民粹主义的内在结构。在它的叙事图景中,存在一个清晰的关于“人民”与“他者”的对峙结构。最后,探讨民粹主义的政治风格,即民粹政治是如何呈现为“快感政治”的。在深化对民粹主义认知的基础上,本文最后提出要认真对待民粹主义。 二、民粹是民主永恒的“伴影”③ 关于民主与民粹的关系,政治学界有不少隐喻,以贬义者居多。较明显的贬义,称民粹为民主的“附骨之疽”,即民粹是民主有机体难以根除的“病变”。④贬义轻些的,将民粹视为民主的“晴雨表”或“信号灯”。民粹之为“晴雨表”,因为透过它可以诊断代议制民主的健康状况。⑤民粹是一种“信号灯”机制,其闪烁的光亮构成了一种政治报警。⑥这些隐喻褒贬的方式恰恰反映了民主与民粹关系的复杂性。二者似乎相互勾连,难以切割。本文更愿意使用中立的比喻,将民粹主义视作现代民主政治的必然产物,是民主政治的永恒“伴影”。 (一)民粹主义孕育于民主体制内部 民粹主义是从现代民主政治的土壤中生发的一种政治思潮。在形成过程中,民粹主义汲取的思想资源十分庞杂,既有以卢梭为代表的激进民主理论的影响,又有俄国的空想社会主义、美国的白人种族主义、拉美的依附论、民族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等多种渊源。在不同历史情境下,民粹主义借鉴和动用的思想资源差异很大,因而呈现出极为不同的样貌。更重要的是,民粹主义对现代民主政治产生的这些思想的吸纳是选择性的。有论者将卢梭称为“民粹主义的始祖”⑦,很大程度上是对民粹主义和卢梭哲学的双重误读。这是因为,不是所有类型的民粹主义都接受卢梭平等主义的社会契约论。即使对人民主权、道德理想主义和参与式民主,民粹主义者在实践中也都加以工具化地利用。这种看法更没有看到,民粹主义既可以与左翼理论结合,也可以与保守右翼兼容。换言之,卢梭的理论只是民粹主义可资使用的思想资源之一,远非全部。 民粹主义更多的是现代民主政治实践的产物。先有现代民主政治的实践,才有民粹主义。通常认为,“民粹主义”(populism)来自19世纪中后期俄国的民粹派运动和美国的人民党(亦称“民粹党”)运动。实际上,在“民粹主义”这个词还没出现之前,“民粹主义”作为一种实践就已经出现了。历史上的第一位民粹主义者应该是美国的第七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1828-1836年任总统)。因为当时的美国正率先从精英民主向大众民主转型,而“杰克逊式民主”成为“大众民主”的代名词。 实际上,民粹主义并不反民主,而是要让当下的民主更“民主”。民主是民粹主义者高擎的一面旗帜,作为自身争取权力的正当性来源。无须远溯,近期公认的民粹主义者,从英国独立党领导人法拉奇、法国“国民阵线”主席勒庞、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委内瑞拉的查韦斯和马杜罗到美国的特朗普,概莫能外。与此对应,民粹主义不是民粹主义者的一种自我定位,几乎没有一位民粹主义者愿意承认自己是民粹主义者。即使是特朗普,也从不自称是“民粹主义者”。实际上,这顶帽子往往是政治对手最先赠送的,然后评论人士和学者经过激烈的争鸣之后才取得某种程度的共识。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