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几乎所有的研究文字都把余华视为先锋派的代表作家,我却宁愿把他看成是一个始终具有古典气质的诗人。这里的“始终”,不仅是指90年代转型以来的余华,还是指80年代中后期最具先锋精神的余华。但这并不表明余华是一个保守或具有复古倾向的人。恰恰相反,余华一直以来都在寻求自我创作上的突破,这从他的创作谈中可以得到佐证。《古典爱情》发表后,评论家多从先锋性的角度展开解读并以此断定它是在解构古典。①这样的逻辑当然没有问题。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简单。或许存在另一种可能,即,他是在借助先锋写古典。认识不到这种可能性,就不能真正理解余华为何始终都有一种所谓的“小镇情结”,即使他早已离开并且可能永远离开他自童年起一直生活工作过的江南小镇。 在这里,说余华具有古典气质是想指出,余华始终倾向于讲述地道而有力的“中国故事”②,即使是他最为热衷于向西方的现代派或后现代派作家(如罗伯格里耶、鲁尔福、博尔赫斯等)学习时也是如此。这样的“中国故事”,借用毛泽东的话就是“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③,不像有些作家,虽然语言是中国的,但是句式、故事和思维方式却都是欧化的。余华曾指出:“一个优秀的作家必须了解自己民族传统中特别的性格,然后在自己的写作中伸张这样的特别性格。在中国,许多人都十分简单地将现代性的写作与其文学的传统对立起来,事实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互相推进的关系,因为一个民族的文学传统并不是固定的和一成不变的,它是开放的,它是永远无法完成和永远有待于完成。因此,文学的现代性是文学传统的继续,或者说是文学传统在其自身变革时的困难活动。正是这样的困难活动不断出现,才使民族的传统或者说文学的传统保持着健康的成长。”④这里之所以引用余华写于(或说于)1999年的文字,是因为它仍可以用来分析他创作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换句话说,余华的写作即使是最具有“现代性”的时候,其实也是相当具有民族性的,因而也可以说是具有古典气质的。 所谓的“中国故事”,主要是指他的小说里的细节和背景的中国特色,里面包含着中国特有的“政治、历史、经济、社会、体育、文化、情感、欲望、隐私等等”,这是“中国人的日常生活”⑤,也是余华的真实观的重要前提和基础。余华之所以多次强调想象力的洞察力,皆源于这样一种认识,即“不管在何时何地,想象都有一个出发地点,然后是一个抵达之处。这就是我……所强调的现实依据。同时也可以这么认为:想象就是从现实里爆发出来的渴望”⑥。换言之,不管余华的小说多么的先锋和富有想象力,他的小说中的细节却都是传统的,并可以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情感结构中加以解读和理解。 这种古典气质还指的是一种典雅的叙事风格。尽管余华因叙事上的大胆实验而被称为先锋作家,但并不表明在叙事风格上的先锋色彩。相反,余华的叙事风格倒更倾向于古典,这从他从叙述的角度解读并对那些古典作家如但丁、荷马等推崇备至可以看出。就像余华引用的博尔赫斯评论但丁的《神曲》时所说:“我们总是只关注佛罗伦萨诗人的阴冷与严谨,却忘了作品所赋予的美感、愉悦和温柔。”⑦这样一种对比在余华那里也同样存在,叙事上的先锋实验对应的是作者对古典美学特征的推崇,死亡、阴郁和神秘背后,是“美感、愉悦和温柔”。余华的叙事始终力避繁复,即使是那最具“肥胖症”的《兄弟》下部,他也推崇或努力呈现一种“宁静和优美”⑧、简洁、纯净、准确而有力的叙事风格:很少有风景描写,没有多余的修饰,直指故事的核心。这是余华小说创作不同时期的一以贯之的风格,也是余华所说的“作家的力量”和“生存的力量”⑨,或者说“叙述的力量”⑩和“想象的力量”(11)之所在。余华喜欢用“力量”一词,这一“力量说”背后,可以看出他对简洁有力的叙事风格的偏好。应该看到,这一偏好,其实也与作者对西方古典音乐的喜好有关:“我明白了叙述的丰富在走向极致之后其实无比单纯”,“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暂和安详的叙述将会出现更加有力的震撼。”(12)这样一种风格,某种程度上,也即余华特别推崇的“抒情性”:“勃拉姆斯叙述的力量时常是通过他的抒情性渗透出来”(13),前面说余华是一个具有古典气质的诗人,正是这个意思。 此外,这种古典气质还表明一种对传统或古典的有保留的肯定态度和倾向,以及现代叙事背后的古典品格。且不说《古典爱情》和《鲜血梅花》这样的拟古“怀旧”之作,是在一种古典怀旧的情境框架下加进他对现代性的相关思考(14),这一倾向还表现为一种现代性批判背后的古典情怀,《祖先》(1992)可能是余华的作品中很少被人关注的作品,但这部作品却具有格外的意义。这是一部可以从多个角度加以解读的作品。小说中“吃掉了自己的祖先”具有某种隐喻色彩。这一意象让我们想起“五四”的激进反传统思潮,其让人震惊处不亚于鲁迅当年提出的“礼教吃人”的命题一样。鲁迅等“五四”先驱为批判封建传统,而把传统斥之为“吃人”予以坚决否定,小说中的村民“吃掉了自己的祖先”不正可以看成是“五四”激进现代性的延续吗?如果说鲁迅当初说“礼教吃人”是为了批判传统的话,那么余华说“吃掉了自己的祖先”则可以看成是对我们的激进现代性的批判性反思,从中不难看出余华的某种古典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