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思“文革”到文化“寻根”,从“现代派”的形式实验,到文体融合的创作,从创办杂志,到以不同的写作方式介入当代知识界的争论,韩少功的文学实践,文学和思想一直构成了独特的张力。韩少功的文学写作从写实起步,但自80年代中期始,即走向了高度象征和抽象式的写作,作品具有丰沛的思想性,“说韩少功是一位很理性的小说家,似乎在文学圈内已经成为一个毋庸置疑的定论”。①90年代中期之后,在“现代派”作家整体上向“写实”回归的“进步的回退”中,韩少功却大体上置身潮流之外,一方面仍然坚持文学的“形式创新”,追问叙事背后的“语言”和“具象”问题,写了《马桥词典》和《暗示》等。另一方面,以大量的散文随笔、演讲对话等,介入当代思想议题,由此也有了《日夜书》《革命后记》等“跨文体”的写作。 作为一位具有高度思想性的作家,一位主要以文学的方式介入当代思想讨论的“公民知识分子”,作家韩少功的思想姿态是极其独特的,他的思考几乎涉及了当代中国的所有重大问题,举凡对“文革”的反思、对“文革”反思的反思,专制和民主,道德、理想和人伦、欲望,“全球化”及其后果,资本及其权力关系,语言、历史和政治,国界、民族和东亚问题,文化传统及其当代传承,中国式思维及其日常展现,等等。阅读韩少功,会有一种置身80年代至今中国人的精神现场的紧张感,伴随他穿越精神的困惑、痛苦,迷茫和挣扎,穿越人心的腐败、糜烂,昂扬和思考,这正如鲁迅一样,踏过“民初”、五四后的寂寞“古战场”、“新文苑”,走进二三十年代战争、革命的“绞肉”现场,始终未曾转头或无视,紧紧扼住中国人精神的命脉。韩少功所走的是中国现代文学由鲁迅开创的道路:直面当下社会中的各种困苦和艰难,对此有深刻的体认和洞察,并由此深入人们的精神,对事物背后的各种关系穷追不舍,去揭露这些关系背后的各种权力网络。在韩少功的文学世界中,吸引人的不是阔大的场景,丰沛的人物画廊,更不是高雅细致的文学情调,李陀说,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和《暗示》是“专门针对中产阶级趣味的‘另类写作’”,②在这一脉络上,韩少功写作的魅力主要在于与当代问题的紧密纠缠,在于连绵不绝、“清醒”亲切的现实思考,在于执著于大地、执著于周围人群的“韧”的精神。在韩少功的文学世界中,文学与思想相互滋养,文学因而深刻,思想为此丰润。文学的边界被拓宽,思想的形式被超越。在当代中国文学版图中,韩少功的同行者并不多,张承志可算一个。 “把文学写成理论,把理论写成文学”(李陀语),当然是一种极端的说法,但韩少功文学写作中的思想姿态确实是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也许是韩少功处理的思想问题过于庞杂,从文学向思想穿行的领域过于广阔,尽管有不少论文涉及处理韩少功写作中的理论和思想③问题,但全面性梳理韩少功思想性工作的研究仍然少见。④本文目的也并非在此,也许,在有限的篇幅内,我只能如韩少功所言,走进他写作“后台”⑤的一些角落,以期一些“智巧的会意”“同情的共振”。至于全面梳理韩少功的思想工作,只能留待另外的机会,在一个更大的框架和篇幅下来完成。 一、文学与思想的张力:文学如何对思想说话? 在谈到昆德拉小说中第三人称叙事中插入很多第一人称的议论的问题时,韩少功引用了批评家李庆西关于小说理念化的说法,认为“文以载道”并不错,小说的理念有几种,一是就事论事的形而下,一是涵盖宽广的形而上;从另一角度看去也有几种,一种事关时政,一种事关人生。事关人生的哲学与文学血缘亲近,进入文学一般并不会给读者理念化的感觉。而在人生问题之外去博学和深思,则会造成理论与文学的功能混淆。⑥韩少功写这段文字的时间是1987年1月,他对于理论的敏感和抽象思考的能力已在两年前发表的《文学的根》和一系列“寻根文学”的代表作《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等中得到了表现,而实际上,在更早时候的创作初始阶段,韩少功即已表达了在处理理性思维与文学的形象和感性思维关系时的困惑和感受。在写于1981年的小说集《月兰》的后记中,他这样说:“思想性往往破坏艺术性,文学形象有时也不足以表达这些思想性,这是我至今没有摆脱的苦恼。在我的‘知识结构’和‘社会结构’中,哲学和政治始终闪着诱人的光辉。关心理论已成嗜好,抽象剖析已成习惯。没有办法,这种状况制约着创作,当然有时效果自认是好的,有时却是很不好的。”⑦ “新时期文学”肇始于对“十七年”文学过于理念化从而将文艺等同于宣传和说教的反拨。作为一位敏锐的观察者,韩少功也早早注意到了“新时期文学”与“十七年”文学偏于说教的缺陷的相连性。也是在写于1981年的一篇文章中,韩少功指出:“个别表现‘伤痕’有缺陷的作品,倒不是因为他们如有些批评家所言太多讲求了客观真实;恰恰相反,是因为作者太想表现主观意念。太想图解自己发现的某些‘本质’,结果背弃了自己的生活感受,与粉饰文艺在艺术上殊途同归,失之于概念化和简单化。”⑧作为一位优秀的作家,韩少功还是一再对小说中过多的理念因素表达了自己的怀疑,认为理论的直露性,理论的过度自信总是带来某种局限,“在文学领域里,直接的理念或由人物扮演着的理念,与血肉浑然内蕴丰富的生活具象仍然无法相比”。但边界清晰、似乎“纯然天成”的文学显然不能使韩少功满足,在他的文学构想中,小说使用文字作为媒介,最终还是摆脱不了与理念的密切关系。因此,“既然人的精神世界需要健全发展,既然人的理智与情感互为表里,为什么不能把狭义的fiction(文学)扩展为广义的literature(读物)呢?”在这样的文学中,理论与文学可以结合,杂谈与故事可以结合,虚构与纪实可以结合,梦幻与现实可以结合,通俗性与高雅性可以结合,现代主义先锋技巧与现实主义传统手法可以结合。⑨这里说的是米兰·昆德拉,但参之韩少功之后的文学选择,何尝又不是他的夫子自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