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毕生与古希腊文学结缘,其自述“一生文字,无足称道”,所可道者“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①,足见其对古希腊文学的情缘之深。周氏无疑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同古希腊文学关系最为深厚者,这与他一生的志业和信念相关,也与其探求中国新文学发展路径紧密相连;其译介、研究古希腊文学的动因、思路,是向外求索选择古希腊文学范型,与向内探究传统文化的变革、发展形成深层关系,这恰好联系着他一直致力于我国“文艺复兴”梦想的寻绎与探求。因此,从建构“文艺复兴”梦想视角考察周作人的古希腊文学情缘,应当能深入揭示其独特意义所在。本文拟就以周氏最为赏识也用力最深的“希腊对话”(即《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的译介、研究为中心,考察其“文艺复兴”梦想的生成及其建构现代民族文化的基本思路,评估其意义、得失,为我国民族文学发展提供有益的启示。 一 “五十年心愿”:与古希腊文学横跨一生的情缘 探究周作人的古希腊文学情缘与“文艺复兴”之梦,须梳理其毕生文学活动的重要关注点及其生成缘由。诚如其晚年自谓:完成《路吉阿诺斯对话集》译介,是了却其“五十年来的心愿”,据此可见,他之所以特别钟情于古希腊文学,并非只是一般地对某种外来文学有特殊喜好,恰是因其对古希腊文学有着宗教式虔诚的精神寄托,由此遂有与之横跨一生的情缘。 周作人的古希腊文学情缘,始于早年留学日本期间。他于1906年初甫抵日本,即对“情文并胜”的古希腊神话产生浓厚的学习、研究兴趣,次年即与鲁迅合译英国哈葛德、安特路朗合著的小说《世界欲》(译名易为《红星佚史》),便是为融“传奇”与“神话”于一体的古希腊故事所吸引。此后随着对古希腊文学认知的深入,意识到研习此种文学对于认识欧洲文艺复兴的重要性,意识到输入“异域文术新宗”必须从翻译、介绍欧洲原初文化入手,遂有其对古希腊文的发愤攻读,成为当时中国少有的精通古希腊文的作家,也在古希腊文学译介领域崭露头角。在整个留日时期及归国后的七八年间,译介古希腊文学在其文学活动中占了很大比重,初涉文坛的他既有不少古希腊小说、诗歌、拟曲的翻译作品,又发表诸多介绍古希腊作家作品的研究文字。由是,称周作人是我国最早的古希腊文学译介、研究者之一,当不过分,而其介绍外国文学的重要切入点与关注点,亦由此初步显露。 周作人将译介、研究古希腊文学推向高潮,是在五四新文学时期。作为我国新文学的重要发难者之一,此时的周作人主张引入“外援”②推动新文学,而意识到“外援”中古希腊文学是欧洲文学之源,于是就勃发了古希腊文学的译介、研究热情。这一时期堪称是周作人古希腊诗文的译介高潮期。其具体表征:一是“重拾旧趣”,发现古今中外文学的精神贯通性,在译介希腊文学方面投入更多心力,译介作品大幅度涌现,尤在集中翻译、介绍著名古希腊作家(如路吉阿诺斯、蔼夫达利阿谛斯等)中用力甚多,向中国读者展示了丰厚的原初西方文学资源。二是由译介拓展为希腊文学史著述。“五四”前的1917年,他已在北京大学讲授欧洲文学史,基于对古希腊文学的熟知,他自然将其作为欧洲文学史的重点讲述,稍后出版的《欧洲文学史》便是凸显古希腊罗马、中古至18世纪文学,对希腊文学的描述尤详,这是以往研究者未曾做过的,由此确立其在古希腊文学研究中的领先地位。此时的研究论著重在希腊文化特质探究,并借传导希腊文化探讨中国国民性的建构,概括出一种“希腊精神”供国人领悟,明显见出对古希腊文学的译介、研究已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正是凭借着对古希腊文学的厚爱与熟知,周作人对译介、研究希腊文学的脚步不会停止,尽管此后他在多个文学领域内用力,译介工作或稍现岑寂期,但选定译介、研究希腊文学作为其“主业”之一的意向却始终未曾改变。诚如其1931年在一篇答问中所说的:“1.我志愿的学术:希腊神话学;2.我今年拟着手的翻译:希腊神话”③,可见其致力希腊文学意向的坚定与执着。此后译介工作的进展是:三四十年代拓展了译介、研究视野,由译介一般诗文及于希腊神话、拟曲、民间艺术等,意在宏观把握“希腊精神”;即便在“附逆时期”,思想极度矛盾,但译介希腊文学依然是其摆脱“纷纷扰扰文坛”的一种精神寄托,即使是以戴罪之身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期间,仍不忘在狱中翻译希腊神话。这一时段其译介重心在于希腊神话与希腊拟曲,相继发表多部神话译著及其所译《希腊拟曲》全稿,使这两种古希腊文学中的精髓得以在中国广泛流布。新中国成立后,在特定处境和心境下,周作人擅长的文学理论工作暂告中止,但精通“希腊文”倒成为他的衣食之源,由此亦成全了他重续希腊文学的探究之梦,几乎全身心投入对其的译介与研究。新中国成立伊始,其出版的第一本译著便是《希腊的神与英雄》,又两次翻译其厚爱有加的希腊人自己编的神话书《书库》,这些虽是“为公家译书”,亦为其本人所愿译,因为这毕竟践行着其毕生的心愿。 这里,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其与《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的结缘。如果说,周作人与古希腊文学有横跨一生的机缘,那么,就一部作品而言结缘最深的当推《路吉阿诺斯对话集》。据其自述,完成此书译介,是为实现其“五十年来的心愿”,因为这部书几乎“蛊惑了”他一生,直至晚年仍“想趁炳烛之明,完成这多年的心愿”。④这有其一种执着的念想贯穿始终。据周作人所作《关于路吉阿诺斯》,他是在东京念书时期首次接触到路吉阿诺斯的作品,得知这部作品对于后世文学的影响,尤其是作品所言“唯真与理,可以已空虚迷惘之怖”,早已心生感契,遂与其结下不解之缘。由是,他在最早编著的《欧洲文学史》中就首次向中国读者介绍路吉阿诺斯,并对其推崇有加;之后又尽力搜寻路吉阿诺斯的作品,得以品读作品百分之八十的篇章,对其有了更深切的理解,自此萌生译介《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全集的宏愿。但囿于当时的条件,对于路吉阿诺斯的作品,他只能根据英文译本转译获得,而其一贯恪守的翻译宗旨是“存真”以求得西方文化的真实价值,在得不到希腊原典的情况下,只好将译介“对话集”的心愿长期搁置,而遍寻希腊文原著的努力竟长达近30年时光。直至1959年得悉伦敦剑桥出版社有英希对照本出版,获得其翘首以待的希腊原文的标准版本,始得再次聚焦于此书的译介。然而,动手译介时周作人已年逾古稀,他既有一种“深恐岁不我与”的感觉,又体味此书译成“未始不是晚年所不易得的快乐”⑤,于是就有奋力完成此书的动能与心力。历时两年零九个月,《路吉阿诺斯对话集》译介终于在1965年(时年80岁)时全部完稿。当年3月15日日记记载:“对话集全了,凡对话廿篇,共约计四十七万言,大功告成,炳烛之明亦殊可庆幸。”在垂老暮年,完成如此鸿篇巨制,周作人自难掩其愉悦之情;而基于其与古希腊文学的情缘以至于几乎穷其毕生精力以竟译介、研究之功,亦于此得到鲜明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