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说的体制 我们先来谈一点小说体制的常识。《阿Q正传》是作为连载小说首发的,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连载于《晨报》副刊,字数约3万3千字。依照我们当代小说的体制标准,3万字以下叫短篇小说,13万字以上叫长篇小说,3万字到13万字之间的当然是中篇小说。然而,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个“当然”却并不当然。——如果我们的手头有一本《阿Q正传》最早的单行本,我们会发现,《阿Q正传》标明的是“长篇小说”。“长篇小说”这个称呼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鲁迅的时代,中篇小说这个概念尚不存在。 中国的当代文学有一个显性标志,期刊的发展特别地迅猛,数量巨大,这里头就包括大型的双月刊。可以这样说,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期算起,没有一个国家的文学期刊在数量上能够比得过中国。那么多的月刊、双月刊,靠什么去填满它们呢?中篇小说就这样应运而生了。中篇小说的发展和壮大,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另一个显性的标志。 文学史告诉我们,鲁迅是现代白话小说的奠基人。如果我们往细里说,鲁迅不仅是现代汉语短篇小说的肇始者,也是现代汉语中篇小说的祖师爷。我们的“中篇小说”就是从《阿Q正传》起步的,是《阿Q正传》为我们提供了“中篇小说”的体制模式,或者说,美学范式。毫无疑问,《阿Q正传》拥有文学史的和美学的双重地位。 二 小脚和小腿 我首先来谈谈《阿Q正传》的序。这个序很有意思,这个“意思”就在它的隐喻性。 要给一个人作传,三大件必须要满足,也就是小说里所说的“某,字某,某地人也”。鲁迅想给阿Q写传,阿Q同样必须满足这三大件。然而,经过鲁迅先生的一番考证,情况很不妙,阿Q这个人物出现了三个反向的特点,无姓,无名,无籍贯。 大家想过没有,鲁迅为什么要把阿Q写成一个三无产品呢? 鲁迅的情怀是巨大的,落实到小说上,那就是贪大,鲁迅是一个贪大的作家。——事实上,就本质而言,鲁迅并不是一个小说家,而是一个思想上的革新者。在鲁迅的眼里,小说算个什么东西呢?我再强调一遍,在鲁迅的时代,小说和小说家都没有取得今天的地位,很不入流。鲁迅先生可是放下了身段才“做起小说”来的,他写小说其实就是“下海”。是什么逼着大先生放下身段的呢?是启蒙。大先生是一个渴望着面对整个民族呐喊的公共知识分子,这样的知识分子就不能呆在象牙塔里,就不能太有“身段”,所以,一,他“白话”了;二,他“做起小说”来了。启蒙才是鲁迅的真使命。 《阿Q正传》写于1921年。我们都知道,1921年的中国充满了焦虑。从1840年算起,这焦虑已经持续了80年了。在80年的时段里,关于中国,最大的一个关键词就是侮辱。那么?中国如何才能御侮呢?许许多多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在面对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具体的问题,更是一个迫切的问题。可以这样说,一部《阿Q正传》,其实就是一部关于“侮辱”的小说,骨子里也是一部关于“御侮”的小说。附带说一句,有一个问题我们必须考虑进去,还是关于侮辱的,——昨天我还是大爷的,一觉醒来我怎么就成了孙子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反差,当时的中国就处在这样的一个反差里头。关于“爷”和“孙子”,我先放在这里,我在后面说。 极端一点说,一部中国的近代思想史,某种程度上就是方法论的历史,——御侮的方法论。换言之,中国该做些什么?中国能做些什么?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和不同的侧重:师夷,体用,洋务,实业,科学,废科举,共和,解放生产力,头绪很多。在解放生产力这个问题上,康有为和梁启超是了不起的,他们睿智的双眼盯住了一样东西——中国女人的三寸金莲。他们发现,中国女性的“三寸金莲”一旦变成“解放脚”,女性立马就可以变成生产力,换言之,中国的生产力就可以提升一倍,中国的GDP也许就可以提升一倍。——对中国的命运来说,如何御侮,女性的双脚才是真正的“内需”。 可是,1924年,鲁迅却拉出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她叫祥林嫂。关于祥林嫂,鲁迅在《祝福》里是这么说的:她“整天的做”,“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在这两句话的前面鲁迅还有一句话,叫“手脚都壮大”。祥林嫂“手脚都壮大”这句话很醒目,很有意味。请注意,祥林嫂不是小脚,是大脚。可是,大脚的祥林嫂只有一个结局,冻死骨。这起码说明了一个问题,只要你确认了自己是一个“贱货”,每天都忙着捐门槛,大脚的奴才和小脚的奴才就不可能有任何区别。所以,“小脚”的问题固然重要,“小腿”的问题却更重要。在这个问题上,鲁迅比康梁前行了一大步。 在私底下,我一直把鲁迅的哲学命名为“小腿的哲学”,——你到底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鲁迅的一生其实就是为“小腿”的站立而努力的一生。那么,鲁迅又是如何去看待御侮的呢?这就有点得罪人了,鲁迅认为,只要“小腿”是跪着的,“洋奴”和“家奴”也没有区别。这句话狠哪,狠到骨子里去了,他道出了御侮的本质,——先做“人”,先不做奴才,然后,我们才有资格谈御侮。 所以,关于御侮,鲁迅的态度十分明确,他着眼的不是方法论,——不是师夷、体用和洋务,而是世界观:我们要不要做奴才。鲁迅为什么如此在意世界观呢?因为鲁迅有“故乡”,因为鲁迅太熟悉“故乡”的闰土和闰土们了。闰土和闰土们在精神上有一个特点,他们渴望做“奴才”,在奴性文化的驱动下,他们的内心有一种“奴性的自觉”,这个发现让鲁迅产生了无限的大苍凉。请注意,鲁迅发表《故乡》是1921年的1月,发表《阿Q正传》是1921年的12月,是同一年的一头一尾。作为一个写作多年的人,我很想说一件事,那就是写作的惯性,这个惯性也就是作品与作品之间的逻辑性。我常说,小说不是逻辑,但是,小说与小说之间有逻辑。这个特有的逻辑就是作家的价值体系,一个作家最宝贵的东西就在这里。总体上说,鲁迅写《故乡》的时候对“奴性的自觉”还保留那么一点情面,但是,他觉得不够,太含蓄,太优雅,他意犹未尽,他想撕破脸皮、酣畅淋漓地来个“大的”。我估计鲁迅写《阿Q正传》的时候铆足了劲,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在鲁迅的小说写作史上,《阿Q正传》的篇幅最长、场面最大、人物众多,最关键的是,气足,手稳,那是一个小说家的巅峰状态。面对“大多数”,甚至是“全部”,鲁迅鼓足了决绝的勇气,进发了全部的才华,他骁勇无比。不做奴才的鲁迅很“大”,很“彪悍”;他以“大”对大,以“彪悍”对麻木,内心无比地恢宏。对奴才,他“一个也不宽恕”。作为读者,我想说,写《阿Q正传》的时候,鲁迅的心是覆盖的和碾压的,气吞万里如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