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代转型的精神难题 本文强调鲁迅精神遗产的现实意义,分为两个步骤:首先,我们有必要再一次梳理与提炼鲁迅思想与精神的要义。我认为,这要从其思想的起源处着手。鲁迅最早的系统发言——五篇文言论文是他首次面对中国危机的发言,也是其少有的系统论述,其中含有贯穿其一生的基本思想因素;其次,针对我们当下面对的问题,本文撷取国学、科学与精神现状三个方面,讨论鲁迅思想与精神遗产的当代意义。 1907-1908年,弃医从文后的青年周树人发表系列文言论文,对中国危机及其出路提出了一系列看法。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留学青年的发言,我们当然不必高估其深刻性,但我们又不能不看到,青年鲁迅的思考,形成了一个独具深度的视点,呈现了自成系统的思路,并成为其思想形成与发展的起点,后来思想固然经历了反思和转变,但是,起点处的一些基本因素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改变。可以说,鲁迅的思想转变始终是建立在一些不变的基本因素之上的。 值得追问的是:青年鲁迅为什么要急迫发言?换言之,他当时面对的是什么局面和问题?面对这一局面,做出了怎样的思考?对近代危机有何洞察?又提出了怎样的转型思路?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们已经知道,十九世纪中期,古老中国被迫进入现代转型,李鸿章敏锐地称之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现代转型的背后,是三千年从未有过的文明的较量。可以说,二十世纪以来中国问题的核心,就是如何面对这一空前转型。 五篇论文在全球性的中西文化的比较语境中展开,其中交织着对西方文明的梳理,“偏至论”的历史发展观,对洋务派、维新派等近代救亡方案的批判,对种种言新话语背后动机的揭示,对中国文化弊端的洞察等等,多重思路交织,颇难把握,需要透过复杂的线索,深入其内在脉络。 梳理总结五篇论文的思路,我们可以归纳出如下基本思路: 第一,从写作动机看,五篇文言论文的写作,首先是出于对近代以来诸种言新主张和“兴国”理路的不满。 青年鲁迅面对的,是共同的时代问题——近代危机及如何摆脱危机。当其发言时,国门已经打开,取法异域已经成为有识之士的共识,从洋务派、维新派,再到革命派,几代有识之士先后走上“救亡”之途。所以鲁迅面对的,不是闭关锁国的保守局面,而是“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弗行”的晚清言论环境,鲁迅称之为“扰攘”之世: 中国迩日,进化之语,几成常言,喜新者凭以丽其辞,而笃故者则病侪人类于猕猴,辄沮遏以全力。① 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学之语,则亦引以为愧,翻然思变,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弗行,挖击旧物,惟恐不力,曰将以革前缪而图富强也。② 狂蛊中于人心,妄行者日昌炽,进毒操刀,若惟恐宗邦之不蚤崩裂,而举天下无违言,……③ 至所持为坚盾以自卫者,则有科学,有适用之事,有进化,有文明,其言尚矣,若不可以易。特于科学何物,适用何事,进化之状奈何,文明之谊何解,乃独函胡而不与之明言,甚或操利矛以自陷。④ 若如是,则今之中国,其正一扰攘世哉!⑤ 写于最后的《破恶声论》,可以视为一个提纲性的论文,所欲“破”之“恶声”,皆为言新之语: 聚今人之所张主,理而察之,假名之曰类,则其为类之大较二:一曰汝其为国民,一曰汝其为世界人。前者慑以不如是则亡中国,后者慑以不如是则畔文明。……总计言议而举其大端,则甲之说曰,破迷信也,崇侵略也,尽义务也;乙之说曰,同文字也,弃祖国也,尚齐一也,非然者将不足生存于二十世纪。⑥可以看到,在“汝其为国民”的话语类别中,批判所指在“破迷信也,崇侵略也,尽义务也”,在“汝其为世界人”的话语类别中,批判所指在“同文字也,弃祖国也,尚齐一也”。《破恶声论》是未完稿,第一类话语涉及了当时的流行话语如“科学”、“进化”、“适用”、“文明”等,第一类的“尽义务”和第二类则未及论述。 如果以“破恶声”为五篇论文的框架,那么,五篇文言论文就是针对当时盛行的“进化”、“科学”、“文明”等流行语展开的批判性梳理和质疑辨析。《人之历史》对西方“进化”学说进行了全面梳理;《科学史教篇》“第相科学历来发达之绳迹”,揭示“科学”发展背后的“精神”背景,批判“重有形应用科学而又其方术者”、“眩至显之实利,摹至肤之方术”、“仅眩于当前之物”的“适用”倾向;《文化偏至论》鉴于时人“引文明之语,用以自文”,甚至“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的种种现象,梳理西方十九世纪文明的发展史,在“偏至论”的史观中揭示十九世纪“物质”、“众数”文明的由来,并指出二十世纪文明“新神思宗”的新方向;作为五篇论文的核心篇章,《文化偏至论》明确表达了对“兴业振兵”、“黄金黑铁”、“制造商估”的洋务派思路以及“国会立宪”的维新派思路的批判。 作为一个整体,五篇论文都是建立在对已有变革思路的批评上的,指出当下种种言新与变革主张只看到取法对象的物质层面。 第二,既然言新之士所拿来的只是取法对象的皮毛,那么,论者肯定有对于我们需要取法的究竟应该是什么的指向,换言之,即他有对西方十九世纪文明的源头和本质究竟是什么的看法在背后。因而面对扰攘纷纭的言新言论,势必要追问西方文明的本质。正是通过这一追问,鲁迅表露出自己的文明观:文明的本质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