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京味文学?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又很难回答。这是因为京味文学更多的时候呈现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状态:“京味”文学与其他文学的界线怎么划分?范围如何划定?哪些人的创作属于“京味”文学?它和“京派”文学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类似的问题可以提出很多来。更何况,京味文学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地域文学和文化,北京长期以来都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依傍着北京而生的“京味”也常常被视为一种“中国味”。面对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京味”和“世界味”之间又呈现着什么样的关系?这些问题足够说明京味文学从诞生到今天,是极其丰富又错综复杂的。这就决定了我们在研究京味文学时,必须有一种开阔的视野和比较的眼光,才能在纵横交错的文学谱系中追寻到它的真实面貌。 “京味”与“京派” “京味文学”和“京派文学”这两个概念似乎从出现开始就相互纠缠在一起,它们虽然都是依托北京这座城市形成、发展的,且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在创作风格上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甚至即使描写了北京的人和事,也不一定就是“京味”或“京派”作家,就像有的学者说的那样:“张恨水的不少作品尽管京味儿十足,天桥、大栅栏、小胡同如此等,留给人们以深刻的印象,再给他乔装打扮,但谁都会认出他不是京派。”①其实,又有谁认为张恨水是个“京味”作家呢?这两个流派既然存在着如此大的差异性,那么将它们捆绑在一起的这同一个“京”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1.本地人与外乡人 首先从人员构成上,京味和京派就有一个明显的不同。京味文学的代表作家基本都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道地北京本地人,而被纳入京派的作家如废名、沈从文、朱光潜、凌叔华、李健吾、萧乾、汪曾祺,他们几乎都是“外乡人”。这就直接决定了京味和京派的文学视角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是本地视角,一个是外乡视角。 京味作家对待北京的感情是热烈的、直接的。在现代作家当中几乎没有人像老舍一样对北京文化有着如此熟悉、地道的描写。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老舍的一生都倾注在表现北平的市民世界,他的代表作《茶馆》《骆驼祥子》无不以北平为创作背景。据舒乙统计,老舍作品中提及的二百四十多个北京的山名、水名、胡同名、店铺名,有95%以上都是真实的。事实上这种真实和熟悉根本上来源于老舍对这座城市最深沉的爱。老舍曾在《想北平》一文中说道:“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②“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的,像一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的心中。”③若不是有这份炽热又毫无保留的爱,又怎么会“一闭眼我的北平就是完整的”? 京派文人虽然大多寓居北京,也深受北京文化的吸引和惠泽,但是相比于京味作家炽热而又直接的爱,京派文人对于北京的描写和感受始终站在一个外乡入的角度。虽然师陀也曾深情地写道“北京是个例外,凡在那里住过的人,不管他怎样厌倦了北京人同他们灰土很深的街道,不管他日后离开它多远,他总觉得他们中间有根细线维系着,隔的时间愈久,它愈明显”④,但是这种与北京像一根“细线”维持着的关系和老舍那种对北京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情,显然是不同的。一个显在的事实就是,即便对北京再怎么亲切熟悉,寓居在此的京派文人,始终忍不住回望的是自己的故乡。沈从文的翠翠生活在湘西沅水边,师陀取材立足的是中原的乡野大地,废名“竹林的故事”也没有发生在北京的竹林。北京对于京派文人来说更像是良师益友,在沟通中互相了解,有所收获。老舍曾说过:“生在某一种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像水中的鱼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⑤而京派文人则有着天然的优势。一方面,北京文化具有一种强大的亲和力和同化力,能够唤起他乡游子对于故乡、对于乡土的眷恋之情;另一方面外乡人的视角又让京派文人对北京文化有着更为自主和更为深刻的理解和阐释。 2.生活化与散文化 从语言来看,京味文学堪称最具代表性的北京文学。老舍作品的语言充满了浓浓的北京味,这种风味并非仅指北京常见的俗句俚语或者习惯句式等方言上的特征,它更包含着北京人的生活和个性,是一种北京独有的文化氛围,它有着独特的文化历史的韵味:机智幽默,醇厚谦和,干脆利落。特别是老舍的话剧,让人感受到浓郁的北京风味。比如《茶馆》中王利发(茶馆掌柜)的出场: 王利发:唐先生,你外边蹓蹓吧! 唐铁嘴(惨笑):王掌柜,捧棒唐铁嘴吧!送给我碗茶喝,我就先给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不容分说,拉过王利发的手来)今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您贵庚是…… 王利发(夺回手去):算了吧,我送给你一碗茶喝,你就甭卖那套生意口啦!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由柜台内走出,让唐铁嘴坐下)坐下!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烟,就永远交不了好运!这是我的相法,比你的更灵验!⑥ 这个出场就彰显了王利发为人做事的原则和分寸,面对就爱耍嘴皮子、抽大烟而又身无分文的唐铁嘴,王利发很客气,不仅不会强制把他赶走,反而设身处地地怜惜他,即便是教训也表达得委婉得体,不失分寸。再看他一张口就是“哥儿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见到实业家秦二爷更是加倍热情:“哎呦!秦二爷,您怎么这样闲在,会想起下茶馆来了?”一次次开口,使一个老北京茶馆掌柜的形象跃然纸上。而老舍笔下的其他人物形象同样鲜活生动,如清朝遗民常四爷一开口就是“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充满着刚正耿直、好管闲事的正气。松二爷则以提笼架鸟为乐,对自己的鸟非常上心,总喜欢说:“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这里面不仅有旗人的生活情趣,更有他们爽烈的个性特征。茶馆里其他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老舍都用独特的京味语言真实地展现了他们的生活和个性。虽然是话剧,但语言却十分自然随意,没有半点“生硬”和“舞台腔”。所谓“开口就响”“话到人到”,老舍剧作特有的浓郁的京味特征,首先是通过纯口语的人物对话显现出来的。他们纯粹的京腔京韵与京白能够让我们一下子进入京味文学的世界,这是老舍给他的人物亮出的一张特有的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