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唐宋人所说,“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①“唱和联句之起,其来久矣,自舜作歌,皋陶赓载”。②诗歌唱和具有悠久的历史,是中国诗歌史上极为普遍的现象。作为一种新诗体,词的唱和在宋代也颇为流行。方千里、杨泽民便有专和周邦彦《清真词》各一卷,后曾合刻为《三英集》行世,陈允平也有和周邦彦词《西麓继周集》一卷。而自宋代以来,词体唱和风气之盛,则莫过于明清之际。 然而,对于诗词唱和,历来毁多誉少。诸如“和韵最害人诗”③、“词不宜强和人韵,若倡之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④之类的说法,屡屡见诸载籍。王士禄却认为:“词不妨次韵,次韵或逼出妙思。”⑤次韵又称步韵,是唱和中要求最严、也是最“束缚才华”的一种。不过,康熙前期,王士禄曾多次参加词体次韵唱和,次韵能“逼出妙思”是其创作经验之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如李渔作于康熙十二年(1673)的《耐歌词自序》所说: 乃今十年以来,因诗人太繁,不觉其贵,好胜之家,又不重诗而重诗之余矣。一唱百和,未几成风。无论一切诗人皆变词客,即闺人稚子、估客村农,凡能读数卷书、识里巷歌谣之体者,尽解作长短句。⑥ 顾贞观《与栩园论词书》也指出: 即以词言之,自国初辇毂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畅。香岩(龚鼎孳)、倦圃(曹溶),领袖一时。唯时戴笠故交,担簦才子,并与燕游之席,各传酬和之篇。而吴越操觚家,闻风竞起,选者作者,妍媸杂陈。渔洋(王士禛)之数载广陵,实为斯道总持。二三同学,功亦难泯。⑦ 这两段总结清初词坛中兴历程的文字为当代学者反复援引,对其中的关键词“唱和”、“酬和”却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严迪昌《清词史》虽有论及,但限于体例,对词坛唱和的历史难以展开全面的讨论。⑧实际上,“一唱百和,未几成风”或“与燕游之席,各传酬和之篇”云云,是李渔、王士禛对入清后词坛中兴成因的一种说明。如果跨越朝代的界线,还可以发现,“一唱百和”之风在明末词坛业已形成。再就具体词人而言,在明清之际词坛中兴历程中起着重要或关键作用的词人如卓人月、王屋、陈子龙、龚鼎孳、曹溶、曹尔堪,王士禛、陈维崧、朱彝尊、曹贞吉、顾贞观、纳兰性德等,几乎都有留下了唱和的踪迹,而且向来被认为“遂开三百年词学中兴之盛”的陈子龙的创作活动主要是唱和;曹尔堪不仅是康熙初年三大唱和的总持者或首唱者,而且其初染词事的形式也主要是唱和;朱彝尊从曹溶“南游岭表,西北至云中”期间,“往往以小令慢词更迭倡和”,⑨同时以朱彝尊为领袖与浙西词派的形成与唱和息息相关;大量事实又表明,唱和引领和推进了陈维崧词风的转化。因此,对于清初词坛唱和,近来不少年轻学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有相关成果问世。其中刘东海的博士学位论文《顺康词坛群体步韵唱和研究》,就顺治与康熙前期的各种步韵唱和及其唱和时间、参与人数、词作数量与唱和内容等作了详细的梳理,最为全面、系统。⑩本文将在现有相关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视野扩展到明末,视唱和为明清之际词坛中兴的一种运作模式,从唱和与“同人”在情感上的沟通和共鸣、唱和引领主题取向与词风新变诸方面予以考察,从中揭示唱和能“逼出妙思”、促进创作繁荣的一面。 二、明清之际词体唱和盛况 堪称空前的词体唱和,在明末近三十年间太湖流域诸多郡里便已风生水起,开始盛行。入清后,该流域的同里唱和之风自南而北,吹向了整个词坛。 尤侗说:“所与唱和者,强半湖上、云间、兰陵、柳洲诸君子。”(11)尤侗为长洲(今苏州)人,由明入清,顺治五年(1648)贡生。据现存其词统计,曾参与16次步韵,作词30首之多,但他所说的“所与唱和者”,主要指明末太湖流域不同郡里的词人。与尤侗同时的梅里(今浙江嘉兴)词人王庭,现存其步韵唱和也有20首。(12)其《槐堂词序》又说:“五十年前,予兄介人始习词。其时海内惟栖水(今杭州)徐野君(士俊)、卓珂月(人月),武塘王孝峙(屋)多有作。在吾里倡和,止予一人。”(13)该《序》作于康熙十一年(1672),上推五十年,就是明天启年间(1621-1627)。王屋为柳洲(今嘉兴)人,现存其词不少为同里唱和。徐士俊、卓人月合刊《徐卓晤歌》,收词126首,其中唱和词46首,作于天启二年或五年。(14)综观二人唱和之用韵主要有二:一如卓人月《南乡子·伤春》、徐士俊同调《伤春次珂月韵》,韵为自设;一如卓人月《水调歌头·次坡公中秋韵》、徐士俊同调《次坡公中秋韵》(15),韵出前贤之作,两者均为步韵唱和。 与尤侗一样,徐士俊、卓人月“所与唱和者”并非局限于同里。据《柳塘词话》,“柳洲诸公寄情于《虞美人》曲者,不下百家,而魏学濂为最”。(16)所指即明崇祯年间(1628-1640)规模宏大的以《咏虞美人花》为题的唱和,首唱者是魏学濂,卓人月、徐士俊也参与其中。(17)从中可见明末太湖流域唱和风气之一斑,尤其柳洲一地,堪称“一唱百和”,无人不唱和。曹尔堪《沁园春·答赠孝峙、尔玉、尔斐,兼悼天鹿,三用前韵》说:“畴昔盛年,四五词家,谑月嘲风。”(18)指的就是崇祯年间以王屋为盟主的柳洲词人群平时的同里唱和。与柳洲毗陵的云间,唱和同样是词人创作活动的主要模式。陈子龙《幽兰草题词》说:“作为小词,以当博弈。予以暇日,每怀见猎之心,偶有属和。宋子汇而梓之,曰《幽兰草》。”(19)宋徵璧《倡和诗余序》也说:“兵兴以来,荷锄草间,邂逅友人于东郊,相订为斗词之戏,以当博弈。曾不旬日,各得若干首。嗣自赓和者,又有钱子子璧,家兄子建、舍弟辕生、辕文。”(20)据此可知,集中体现云间词派词学主张与创作风格的《幽兰草》、《倡和诗余》,就是同里唱和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