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文心雕龙·丽辞》写道:“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①这里的文辞,兼指词语和语句。对此,范文澜这样解释:“凡欲明意,必举事证,一证未足,再举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赘,二句相扶,数折其中。”②这就充分肯定了偶句组合的合理性,并将这种骈俪化结构作为美文书写的基本规则。 《诗经》作为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偶句成节的章法占绝对优势。但是,穿插其间的三句一节结构模式也不能小觑。这种句式组合虽然数量有限,却极具活性张力,对后代诗体的发展意义重大。梳理古代诗歌中三句一节结构的模态与流变,可从句式组合的视角洞察传统诗歌结构的艺术特色。 一、《诗经》三句一节结构的配置与功能 对《诗经》作品的章节划分,不同注本看法不尽一致。本文以高亨的《诗经今注》、陈子展的《诗经直解》和程俊英的《诗经译注》作参照,结合形式和语义两个结构系统,对诗篇进行逻辑考量,最终确认包含三句一节结构的篇目是:《国风》二十六篇,《小雅》十五篇,《大雅》十三篇,《周颂》十八篇,《鲁颂》一篇,《商颂》三篇,总计七十六篇,约占“诗三百”的四分之一。根据三句一节结构在具体作品中的组合状态,将其归并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全章均由三句一节组合而成,即纯粹式三句一节结构;另一种是三句一节与两句一节共同构成完整一章,属于混合式三句一节结构。 《诗经》的纯粹式三句一节结构首见于《周南·葛覃》,该诗首章写道:“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③这章诗可分为两节,每节三句。前节描写葛藤,后节叙写黄鸟。清人方玉润注解道:“追叙葛之初生,三句一截,唐人多有此体。”④方玉润注意到《葛覃》的章法与刘勰总结的“偶句相须”规则不完全一致,并联想到唐诗中的三句一节结构,可谓独具慧眼。 混合式三句一节结构首见于《召南·草虫》。该诗首章云:“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即见止,亦即觏止,我心则降。”⑤全章七句三节,前四句两句一节,先以虫起兴,再表达思念的焦渴。后三句为一节,抒写会面后情感得到宣泄的平和之乐。该章“二二三”的组合即是混合式三句一节结构。 纯粹式三句一节结构,按句子依次排列,体现出顺序性;混合式结构中的三句一节组合单元,可灵活置于章首、中间或末尾,变通性很大。因此,在以整齐偶对为审美标准的上古歌诗中,这种结构模式具有更丰富的功能。 (一)调整节奏 《诗经》时代是中国由蛮荒蒙昧步入礼乐文明的时期,舒缓和谐的节奏律动,是当时人们普遍的情感走向。《诗经》作为古老的乐歌,整拍节奏、平缓旋律的音乐,促使歌词结构趋于整齐,因此四字成句、两句成节、偶数节成章是《诗经》篇章的基本特点。但是,三句一节结构的存在,使诗歌章法稳中有变,从而产生顿跌之感。 《小雅·楚茨》共六章,每章十二句。第一、四、五、六章各节完全是偶句相须,节奏整一。第二、三章则是纯粹式三句一节结构,每章十二句,全由四个三句一节结构单元组合而成。这样,在全诗二十四个偶拍中,插入了八个三拍,形成变奏。同时,也使章法结构与语义内容相契合。如第二章云: 济济跄跄,絜尔牛羊,以往烝尝。或剥或亨,或肆或将,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⑥ 全章四言一句,除第十一句“福”字属职部外,其余韵脚字都是阳部,节奏整齐,韵律和谐。如果按照偶句相须进行句读,形式上能与全章的节律相协调,但会造成语义系统的割裂。以三句一节进行切分,可形成四个完整的语义单元,即清洗、加工、祭祀、祈福,这就实现了形式与语义的统一。高亨按三句一节断句⑦,十分恰切。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小雅·采芑》中,只是该诗前两章每章四个三拍,后两章每章六个二拍,可见全诗乐曲前后曲调不同。陈子展对前两章按三句一节断句⑧,非常允当。《诗经》作品绝大多数不孤句成章,而是与其他形式相错杂,形成混合式三句一节结构,如前面列举的《召南·草虫》,各章都是二二三结构。再如《召南·江有汜》,首章云:“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⑨这是三二式组合,全诗三章,结构相同。 作为乐曲,必然要和谐中富于变化,过于整一的曲调易产生审美疲劳。同一首诗以偶句相须为主,穿插少量的三句一节结构,使全诗既不失严整,又流转变动,避免呆板,并彰显出上古乐歌横而不流的风格。 (二)延伸语义 三句一节结构在《诗经》中数量有限,基本用于拓展叙事。前面提到的《周南·葛覃》、《小雅·楚茨》都是如此。再如《小雅·采芑》首章: 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方叔涖止,其车三千,师干之试。方叔率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⑩ 这是四个三句一节结构,每个单元集中叙述一种事象,即采芑的地点、方叔前来的目的、方叔队伍战马的威仪以及部队装备的精良。各节分工明确,链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