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黄河长期在我国的大小河流中居于最为显赫的“河宗”地位。今天,她是举世公认的中华文明的发源地,被誉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国家、民族的代称和象征。同时,历史上她又是一条决溢频繁的害河,关系着百姓的安危和统治的兴衰,有“黄河宁,天下平”之说。与历史上黄河的至尊地位相适应,我国古代最普及、最发达的文学体式诗歌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产生了有关黄河的大量吟咏。据今人编选的4部黄河诗集统计,先秦至清末吟咏黄河的诗作已达800余首①。显然这还只是内容相对集中写黄河的诗歌数量,并且也远非全数。如果考虑那些主旨不在于歌咏黄河,但有部分诗句咏及黄河的诗作,那么中国古代题咏黄河的诗作无虑成千上万。对于这样一笔堪称丰厚的文学遗产,学界给予的关注是明显不够的,这突出表现在已有的20余篇研究论文主要集中在唐代及其个别作家特别是李白身上,其他朝代还很少顾及;虽然已有3篇论文着眼于历代黄河诗的总体考察②,但其据以立论的作品数量和涉及范围都明显有限,有些观点还值得商榷。并且,这一研究领域的代表性成果集中出现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研究专著至今尚未出现。因此,在新时期充分借鉴利用已有研究和整理成果,将古代黄河诗的研究进一步推向前进很有必要。本文试图在更加广泛地搜集整理相关作品的基础上,系统清理和把握历代黄河诗的创作总貌和演变特点,揭示其重要的文学价值和文化意蕴,为认识黄河历史,疏通古今黄河文学和人文黄河的血脉联系③,反思民族精神的发展形成提供一个新的契机,同时也为古今河流文学的研究积累经验。 由于历代诗坛有关黄河的书写不但数量众多,而且情况复杂,因此有必要对研究范围作必要的界定。本文侧重选取以黄河的自然人文景观和与黄河密切相关的人类活动作为表现主题的作品为考察对象,其中又以整体观照黄河、反映黄河干流状况的作品为重点,同时也不忽视那些局部书写黄河的典型作品,否则作为黄河诗咏滥觞的先秦诗歌和被推为“黄河绝唱”的李白诗就会落在我们的考察范围之外,从而留下明显的遗憾。 一 先秦至唐:题材初备与专题吟咏 (一)神祇·家园 黄河流域作为华夏文明的发祥地,横贯其间的黄河自然也成为中国诗歌最早吟咏的河流之一。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楚辞》就有十余篇咏及黄河④。黄河一进入中国诗歌的视野就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大河风采和神圣特性。虽说在思乡情切的先民心中黄河可以轻松度越:“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卫风·河广》)⑤但这恰好从反面衬托了黄河的宽阔和渡河的艰难。稍后屈原的《九歌·河伯》就从正面描绘了黄河浩荡的风浪:“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⑥当然此诗的写作目的还在于祭祀河神。早在殷商时代,攸关王朝命运的黄河就是殷人隆重祭祀的重要神祇,兼具祖先神的性质⑦。当殷商人在诗里歌颂其强盛的国势时,环绕其王都腹地的黄河自然也是他们引以为荣的赞颂对象:“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商颂·玄鸟》)随后周人也崇祀黄河,《周颂·时迈》咏赞了周王对河神、岳神以及其他神祇的巡守告祭:“怀柔百神,及河乔岳,允王维后!”尽管历代王朝对黄河都有封祀,但此后诗歌很少反映人们对黄河的神祇信仰。大概由于文体分工等缘故,此类题材后世主要出现于祭告黄河的祝文颂赞中。 作为孕育文明、哺育子民的母亲河,宽广的黄河自然也具有普通河流的一面。《诗经》已摄入了当时人们滨河而居、渔河为食的生活情景:“新台有沘,河水弥弥。……新台有洒,河水浼浼。”(《邶风·新台》)“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卫风·硕人》)黄河丰美的物产也从抒情主人公澹泊情志的抒写中显现出来:“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食鱼,必河之鲤?”(《陈风·衡门》)这些诗句提供了黄河作为先民生活场所、衣食源泉的生动画面,反映了上古时候黄河下游美丽富饶的一面。 秦汉时期实为中国诗歌发展的衰落时期,有关黄河的诗咏很少。汉末魏晋以来,诗歌获得了显著发展,黄河下游沿岸地区作为日常生活环境在诗歌中出现相当频繁。所谓“浑浑洪河,家国之滨”。(《全宋文》,第479页)黄河流经的水域、城邑作为家园的面目在诗中变得清晰起来。比起《诗经》的篇章,此时的黄河书写笔墨增多,篇幅增大,自觉歌咏黄河的倾向更加明显。嵇康的《赠兄秀才入军》就集中描绘了一幅景色明媚的黄河水乡图:“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鱼龙瀺灂,山鸟群飞。驾言出游,日夕忘归。”⑧虽然诗末归结为别后的思念与惆怅,但全诗主要内容表现了诗人对黄河萦带的壮丽乡邦的眷恋。 最能反映当时人们眷恋母亲河温柔怀抱的,是这一时期不断涌现的黄河泛舟诗。从西晋至隋唐,一大批诗人都有这类诗作专门歌咏乘舟泛游黄河的情景,描绘了沿岸美丽的风光节物。如果说陆机《櫂歌行》(“元吉降初巳,濯秽游黄河”)带有明显的节日民俗书写色彩,那么萧慤《奉和济黄河应教》(“未明驱羽骑,凌晨方画舟”)、卢思道《河曲游》(“悬匏动清吹,采菱转艳讴”)则带有贵族阶级奢侈享乐的生活气息。而高适的《同敬八卢五泛河间清河》(“飘飖波上兴,燕婉舟中词”)、阎防的《与永乐诸公夜泛黄河作》(“烟深载酒入,但觉暮川虚”)则侧重表现了文人雅集的清趣。这些后人已经陌生的黄河生活图景,显然有得于当时黄河的安流和下游相对平缓的水势。 (二)旅行·风物 作为横贯东西、迂回南北数千里的大河,黄河给自古以来的中国人提供了十分重要的交通要道,同时其或深或广的河道和迅急的水流往往又成为两岸人们自由往来的障碍,因而黄河常常是诗人笔下的旅程、关河、津渡或驿站,映现人们的舟旅生活和精神风貌。这方面的诗作虽多,但从行客的身份来看,又可分为军人、文人两类。有关前者的书写,既有军队浮河凯旋的轩昂场面,也有报国将士度越关河的飒爽英姿和漫漫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