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1 苏格拉底的“无知”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经典议题。在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以下简称《申辩》)中,苏格拉底以一种明确的口吻宣称,他之所以被德尔菲的神钦点为“最智慧的人”,是因为他——相比那些自诩掌握了智慧,实则并不具有智慧的人——知道自己“不是智慧的”(Apol.21b)、“配不上智慧”(Apol.23b)等等。与此同时,在柏拉图的另一些对话录(尤其是所谓的早期对话录)中,一方面,苏格拉底在探讨许多具体问题时,多次表示自己陷入了“疑难”(Aporia),和他的对话伙伴一样,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另一方面,苏格拉底在《会饮》、《斐德罗》等对话录中多次宣称,只有神才握有智慧,而人是不可能掌握智慧的,只能追求智慧。这些情况似乎也印证了苏格拉底的那个自我评价。 虽然苏格拉底从未把“无知”(agnoia,anepistemosyne,amathia)概念用在自己头上,但一直以来,人们就把上述言论概括为苏格拉底的“无知”,并且通过单纯的字面意思来理解和赞扬苏格拉底的“谦虚”美德。这仿佛表明,只要我们像苏格拉底一样承认自己的“无知”,也可以跻身于“最智慧的人”之行列。然而在人们对此的一片赞美声中,他们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明确的事实,即在古希腊人津津乐道的诸多美德中,什么都提到了,但唯独没有提到“谦虚”。 近代以来,人们从对于那种“谦虚”的赞美出发,引申出另外一些认识判断,这些判断尤其是和柏拉图联系在一起的。其中主要有如下两种代表意见:(1)以沃纳·菲特(Warner Fite)、本杰明·法灵顿(Benjamin Farrington)、卡尔·波普(Karl Popper)、乔治·萨顿(George Sarton)为代表的一些当代英美学者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对立起来,指责柏拉图“严重背叛”了自己的老师苏格拉底,①因为柏拉图在很多地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谦虚”,不是坦然承认各种开放的可能性,而是野心勃勃地建立了一套把形而上学、自然科学、认识论、伦理学和政治学包揽无遗的体系。(2)近代的德国浪漫派(尤其是弗利德里希·施莱格尔)把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等同起来,主张柏拉图哲学的核心精神同样也是以“无知”为旨归,因此在柏拉图那里,同样不存在对于终极问题的答案,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真理,至多只有对于智慧和真理的“无限趋近”。 我们看到,这两种意见在对待柏拉图的态度上正好相反。然而,它们在另一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即苏格拉底(乃至柏拉图)的“无知”的确是最高智慧的表现,是所有后世哲学家的榜样。但在我们看来,他们对于“无知”的推崇仍然仅局限于字面上的意思,即对于真理“不具有知识”,而在这种情况下,“知道自己无知”只不过是一种谦虚心态的表现而已,在内容上并不比“无知”包含更多的东西。我们承认,始终保持谦虚的心态无论对普通人还是对哲学家都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在涉及客观事实和真理时,过分强调“无知”毋宁说是一种虚伪的表现。毕竟我们都知道,总是把“知道自己无知”挂在嘴边的人,和哲学中的“不可知论者”,和那些反对知识而推崇信仰的宗教信徒,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笔者在三年前出版的《柏拉图的本原学说》一书中,主要驳斥了上述第二种意见。(参见先刚,2014年,第191-222页)笔者在那里的主要观点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之所以强调自己的“无知”,辞让“智慧”,其实是为了和那些智术师自诩的所谓的“智慧”划清界限;反过来,从柏拉图的口传学说和那些包含着大量理论建树的对话录的实际表现来看,柏拉图无疑认为自己掌握的“真知”(phronesis,episteme,gnosis)才是真正的“智慧”。就此而言,至少柏拉图不像德国浪漫派曲解的那样,只愿意追求真理和智慧,却不能、甚至不愿意掌握真理和智慧,毋宁说事实恰恰相反。 然而在《柏拉图的本原学说》中,笔者对于这里所说的第一种意见并未深入讨论。因此这是本篇论文的主要议题,即笔者希望进一步澄清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无知”的哲学意蕴,同时希望表明,在知识问题上,所谓的苏格拉底式“谦虚”和柏拉图式“僭越”之间的对立压根就是莫须有的。就后一个问题而言,那个捏造出来的对立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如下一些情况:(1)那个“谦虚的”苏格拉底形象根本就是出自柏拉图的手笔,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柏拉图本人学说的一种表现。②既然如此,柏拉图怎可能自己“背叛”自己,自己“僭越”自己呢?(2)在柏拉图的另一些对话录中,苏格拉底并不“谦虚”,而是以一种正面积极的方式提出了一套涉及方方面面的完整学说——针对这种现象,人们把其中的“苏格拉底”自动切换为一个“僭越式的柏拉图”或“独断的柏拉图”,认为这些是柏拉图本人的观点,不应算在苏格拉底的头上。③问题在于,这里的“苏格拉底”和前面那个“苏格拉底”凭什么可以区分开来呢?(3)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明明比任何人都更强调“知识”的极端重要性,甚至提出“美德就是知识”(Men.87d)这样的命题。他们反复拒斥“无知”,甚至明确将其斥之为“最大的恶”(Tim.88a-b)、“万恶的根源”(Epist.VII 336b)、“最丑陋的东西”(Alki.I 296a),而这些言论怎么能够和对于“无知”的推崇结合在一起呢? 这些疑问促使我们全面而深入地考察苏格拉底“无知”的真正意义。这里的关键问题是,无论怎样,人们不应按字面意思来随意接纳苏格拉底“无知”的概念,而应在这个概念出现时的语境中来考察其真正的含义。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首先从《申辩》出发,考察苏格拉底大谈“无知”的具体语境。这里首先需要注意的是,当苏格拉底得知神谕宣称他为“最智慧的人”时,他并未否定这个神谕的真实性(“神是无论如何不会撒谎的”,Aopl.21b),而是不明白这个断言的理由(“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理解,那个神谕是什么意思”,ibid.)。因此他试图通过与一些所谓的“智慧之人”的交流来探寻那个理由。具体说来,有如下三个步骤:(1)首先通过和政客的交流,苏格拉底发现,他们最大的特点是“自认为自己是很智慧的,但实际上根本不是如此。”(Apol.21c)“这些最有名望的人在我看来几乎是一些最可怜的人。”(Apol.22a)这类人是对于智慧完全“一无所知”的人。(2)随后在和诗人的交流中,苏格拉底发现,他们虽然也说了很多真理,然而他们自身却不理解这些真理;他们和预言家、神谕颁布者一样,能说出很多美好的东西,却不理解自己说的那些东西。(cf.Apol.22b-c)这类人已经“具有”了某种程度的智慧,但并未真正“掌握”它们。(3)接下来是和工匠的交流,这些人确有一技之长,知道很多东西(这里指他们在其专业领域中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因此在这些领域中确实是“智慧的”,比诗人又胜一筹)。问题在于,工匠虽然在各自的专业领域中是智慧的,却认为自己在“其他最重要的事物”上也是智慧的,其实他们对此仍旧一无所知,因此“他们的这个愚蠢就抹煞了他们的那个智慧”。(Apol.21c-22e)通过这些检验,苏格拉底发现德尔菲之神所言不虚,最重要的是,他明白了这一神谕的理由,即他和那些自认为有智慧,实际却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的人相比,至少是知道自己并不具有智慧,知道自己是无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