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通过参与审判艾希曼这个纳粹罪犯的全过程,提出了“平庸之恶”的命题。平庸之恶所要说明的是由于“平庸”而导致的“罪恶”,这就不止关乎艾希曼这个罪犯,也涉及当时大多数德国人对纳粹的顺从态度。①这再次让我想起自己早年对我们自身的一种思想文化和人格现象的思考,这就是庸俗,与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相近而又有中国文化特点的庸俗。 在日常生活中到处充斥着的庸俗,似乎就是生活的固有属性,因而人们对庸俗未必特别厌恶,甚至许多人习焉不察。然而,笔者既纠结于自己背后拖着的那条“庸人的辫子”,更难以忍受社会越来越严重的庸俗化,并且,分明直觉到这种庸俗与某种制度和许多大面积发生的丑恶行为密切关联。几经欲说还休,终于由阿伦特的平庸之恶引出笔者关于庸俗的分析论述。显然,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我们知道,动物没有庸俗的问题,庸俗属于有意识有文化的人。如果人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羽化登仙,就没有庸俗的问题;但人却不得不食人间烟火,这才有了庸俗的问题。人间烟火在这里既意味着人的肉身的劳作和物质的需要,还意味着人的生活必定处于各种客观条件和现实关系的支持与制约之中:人们有理想,但必须从实际出发;追求真善美,却摆脱不了日常生活的物性、功利与模糊;人以自己为目的,但也会异化为手段,役物而又为物所役;人总是以道德的光鲜的一面示人,心里却并非没有阴暗面;人们要互相合作,又都要谋取个人利益,还必定有竞争,如果这竞争不是公开的、公正的、良性的,那就成了隐蔽的、不公的和恶性的。日常生活的繁琐,生老病死的折磨,得失进退的循环,社会淘汰的逆向,历史惯性的沉重,社会体制的固化,消磨、侵蚀着生命力本来有限的平常人的志向和意气,于是,就有了随处可见的敷衍迁就,委曲求全,得过且过,乃至颓唐和沉沦。如果世道特别腐败黑暗,人的生存环境特别恶劣,甚至会导致名士折节,英雄气短。那些以追求真善美为己任,或以天下兴亡为担当的艺术家、学问家、科学家、思想家、政治家,自己可以废寝忘食甚至出生入死,视功名利禄如粪土,而一旦顾及处于贫病中的妻小,也不能不感到愧疚甚至对自己的选择有所抱怨。 可见,处于神与兽之间的人,其生活不可能没有平庸或庸俗的一面,庸俗是世俗规避不了的特点或属性,是与人类的现实存在始终相伴随的现象。这也说明,人类及其人性有着先天与后天的缺陷与弱点,对此既要理解,又要最大程度地给予规避或扬弃。 但世俗不等于庸俗。世俗是相对于神圣而言的,指的是人们现实生活的平凡、实际、寻常,充满烟火气息。生活中纯粹生理性的饮食男女,无所谓庸俗或不庸俗;人们日常的工作与交往,若都按照其中应然的规范和自己的良知去做,即使讲人情世故,只要不属于文过饰非、假公济私,或投机钻营、沆瀣一气,也还算不得庸俗。 人的文化心理、思想品行与人格的庸俗,是相对于率真、坦诚、正直、尊严、高雅和卓越而言的,指的是人们对自己生活和周围世界的一种特定的认知与态度,即在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时表现出来的思想意识和行为作派的问题,其问题在于应当有的区分和界限却没有,应当恪守的原则和信念也没有,是非、善恶都处于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甚至稀里糊涂的状态;由此造成显规则形同虚设,与之相反的潜规则大行其道,因而不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而是蝇营狗苟,低三下四;也不是宽宏大度,开放进取,而是心胸狭隘,鼠目寸光。其结果是人们的生活世界变得一片混浊,如同处于“雾霾”之中。这里固然能看到各种表演和事态,却难以看到真正的“人”。一些人也因为自己的思想、人格和才情被自己短浅势利的价值观念与狭隘猥琐的心理所禁锢,而变成权势的工具,物欲的奴隶;变得满眼都是功利,虚假乏味,索然无趣,更谈不上什么尊严、高尚和灵性了。所以,庸俗虽然表现多样,但总体上属于思想文化的范畴,也属于人性和人格的范畴。 生活世界当然也有另一面,这就是有序、理性、清明、灵动、雅致,乃至不乏严肃、高贵和神圣,即让人们为之感到舒服、清爽,有尊严感,是敬畏和希望的所在,这是庸俗的对立面。所以,世俗生活不等于生活的庸俗,庸俗也不等于庸俗化。 如果说,人们的心理和人格既有生物性的遗传前提,以“第一天性”为基础,又主要属于人的“第二天性”,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生活中形成的,那我们就要先来简略地审视一下历史上的文化。 在人类历史上,曾经产生过许多类型的文化或文明。因自然历史条件的差异,人类从原始的物我不分的“互渗律”中分化出来而形成的文化,必定五花八门,各不相同。有两种文化构成了庸俗的强劲对手:一是推崇信仰的文化,简称为“信仰文化”;一是推崇理性的文化,简称“理性文化”。 从原始图腾崇拜或原始宗教中脱胎而来的信仰文化,既是从怀疑中走出来的,也是对有限知识的超越,它是人的生命精神通过对超验的神圣世界的信仰,所实现的对关乎人类未来的绝对价值的深度认同。信仰文化有两个极点,一是圣,二是俗,如果说俗这个极点是感性的、肉身的、当下的、有限的,甚至充斥着低贱、污秽的东西,那么,圣这个极点则是理想的、灵性的、纯洁的、崇高的、神圣不可亵渎的,乃至于就是天国、上帝的代名词,在这两个极限之间,亦即在人的肉身及其感性生活与处于彼岸的神圣信仰之间,拉开了近乎无限的张力。在这个张力之中,圣绝对地主导着俗,天国绝对主导着尘世,由此引导人的灵魂“优入圣域”。这种信仰文化所针对的正是人类的本能与弱点,强调的是“善的意志”,所以能够强有力地改变和提升人们的思想意识和精神世界,进而变革和范导世俗的社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