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G1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744(2017)03-0081-14 西方现代社会就是市场社会,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在西方文化理论中,现代性、市场、资本主义具有深刻的内在的关联。历史学家汤因比明确指出:“把‘近代西方文明’这一专门名词中的‘近代’一词解释为‘中产阶级’,‘近代’一词就可以得到一个更为精确而具体的内涵。西方社会集团一旦产生了一个能够变成社会中占优势因素的资产阶级,它就已变成为‘近代的’了。”[1](P224)以自由市场为核心的现代资本主义始终面临着两大困境:知识分子的批判,政府权力的管制。资本主义发展史因此也是在此双重压力下不断调整而依然难以摆脱其内在矛盾的历史。本文重点讨论知识分子为什么要批判市场—资本主义的问题。 一、背景:资本主义不利于艺术 对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来说,市场/资本主义社会最触目惊心现象,就是市场/资本主义的“主人”资本、金钱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控制,对文化艺术的侵蚀。19世纪初的诗人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写道: 是谁掌握世界的枢纽?谁左右议会,不管它倾向自由或保皇? 是谁把西班牙赤背的爱国者逼得作乱?使旧欧洲的杂志报章 一致怪叫起来?是谁使新旧世界或喜或悲的?谁使政客打着油腔? 是拿破仑的英录吗?不,这该问犹太人罗斯柴尔德,基督徒巴林! 这些人和那真正慷慨的拉菲特才是欧洲真正的主人。[2](P748) 在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Giacomao Puccini)的歌剧《艺术家生涯》(1896)中,几个贫穷的诗人、画家、音乐家和哲学家一面抱负非凡地进行文化创造,一面乐观地与饥饿作斗争。当那间破房子的主人来收取房租时,这些拖欠房租的艺术家竟然理直气壮地嘲讽和奚落这位品行不端的房东,把他提起来扔出房外。这是发生在1830年左右的巴黎拉丁区的故事,这是只能发生在巴黎这样一个尊重艺术家、维护艺术尊严的城市的故事。但是,这一场景确实代表现代文化的一个漫长而坚实的传统:在所有文艺名作中,房东、银行家、企业家、放债人之类的人物都是可恶之人或者干脆就是坏蛋。 重要的不是对个别资本家和商人的嘲弄,而是由此而展开的历史叙述和哲学判断。当资本主义制度使得这些与金钱为伍的家伙成为时代英雄和社会主角时,当金钱和资本全面进入文化艺术领域,当交换原则操纵了文化生产/传播/消费的全过程时,反抗市场/资本主义社会及其价值观就成为知识分子的主要目标之一。美国学者曼斯费尔德教授(Harvey Claflin Mansfield)认为:“一个大分裂、一个知识分子和商人之间的‘战争’早在18世纪的卢梭就开始了。那时知识分子开始批判商人或一般意义上的资产阶级为狭隘、自私、只关心挣钱;而知识分子是思想开放和富于创造的。从那时起,知识分子,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都以攻击资产阶级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很像时下的文化战。知识分子把资产阶级的挣钱以及他们的价值看作是应该受到指责的和不诚实的、不具备表现力和深远意义,是一个压抑。社会需要从挣钱的欲望中被解放出来。……资产阶级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有所回击的,他们也有一些知识分子在自己的阵营中,譬如支持资本主义的保守的经济自由主义者。”[3](P90)知识分子与商人之间的“战争”其实可以追溯到更远。古典的希腊思想就对贸易和商人持怀疑态度,基督教福音书和早期的神父更是强烈地敌视他们。但只是在18世纪之后,因为知识分子群体的兴起和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这一对立才构成文化思想的结构原则。在英国,从布莱克(William Blake)到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的文学家,从爱得蒙·伯克(Edmund Burke)到理查德·亨利·托尼(Richard Henry Tawney)的思想家;在德国,从荷尔德林(Friedrich H
lderlin)到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的文学家,从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到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思想家;在法国,从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到萨特(Jean-paul Sartre)文学家,从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到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思想家,没有一个人不赋予现代性与资本主义以忧郁的色调。一生与资本主义格斗的马克思把最真诚的颂扬和最坚决的批判同时奉献给资本主义:“一方面产生了以往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无法想象的工业和科学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却显露出衰颓的征兆,这种衰颓远远超过罗马帝国末期那一切载诸史册的可怕情景。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新发现的财富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了贫困的根源。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4](P774-775)在知识分子看来,资本主义创造了物质繁荣与社会进步,却忽略甚至阻碍着艺术的繁荣: 诗人席勒:“利益是时代的伟大偶像,一切力量都该任其奴役,一切有才之士都应拜倒在它脚下。在这架粗糙的天平上,艺术的精神成就不占任何分量,它无法获得任何鼓励,于是从世纪嘈杂的市场上消失了。”[5](P169) 哲学家黑格尔:“我们现时代的一般情况是不利于艺术的。”[6](P14) 革命导师马克思:“例如资本主义生产就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7](P296) 市场/资本主义不但“不利”于甚至“敌对”于文化艺术,而且对经济平等、社会公正、价值体系、生活世界等也有巨大的消极和破坏作用。一个相对中立的论者,英国学者摩根(Geoff Mulgan)把对“市场/资本主义”的批判总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资本主义赋予了强者统治弱者的力量。在这种批判中,资本主义的形象表现为榨干了穷人的血汗,是贪婪、暴饮暴食和不加节制的象征。此论的前提,是认为经济是一种零和游戏,一些获得利益的同时意味着另一些人有所损失。比如在电影和小说中,有权力的、没有面孔的公司都被描绘成破坏普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阴谋,而且代表了死亡与生存间的对抗、丑陋与美丽间的对抗以及暴力与爱之间的较量。 (二)资本主义摧毁了真正有价值的事物。资本主义把物质和金钱看得比人重要,一种追求可交换价值的体制必须降低一切事物的价值,这就意味着它忽视毁掉那些美丽并具有真正价值的东西。资本主义通向天堂的道路与通向地狱的道路并无实质性区别。摩根认为,这种批判吸收了世界上所有宗教的反物质主义思潮。《圣经》中充满反对财富的劝告,从它的评论(富人进入天堂比一头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到它的警告(金钱是万恶之源)都是如此。伊斯兰世界有一个传统,来自沙漠的入侵者要清洗城市的罪恶,其教义也主张限制有息贷款。佛教对贸易故无恶意,因其早期信徒多数商人出身,但佛教的根本教义却也是告诫人们禁欲是避免受苦的唯一途径。 (三)资本主义阻碍了思考。摧毁了一切有价值东西的资本主义是文化、理智和反思的敌人。商业规则挤压着高雅文化,大众口味凌驾于少数人的口味之上,不学无术之人的欲望超越了艺术家的欲望。 (四)资本主义令人悲惨。资本主义的宣言是:与其他体制相比,它更好地满足了人们的需求和愿望。但批评者认为,这种对交换价值的追求并非追求快乐的盟友,消费者掉进了更多地消费的陷阱,从一种愿望到另一种愿望,从来就没有真正满足过。这里复杂的心理原因,大量的调查证明,经济增长与生活满意度的提高并无明显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