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近八个月对美国的学术访问结束归来后,人们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我们和美国的差距有多大?我们还要有多少年才能赶上美国?许多访美归来的人都就此进行了比较、作出了回答。而我却觉得这些问题问得不科学,很难回答。如果一定要机械地比较一番就难免流于表面、失之肤浅,结果往往给人以歪曲的印象并得出错误的结论。这里,仅就近来思考得最多的有关“中国文化”的问题谈一点粗浅的随想,旨在引起进一步的讨论。 一、问题是这样引发的 我一直以为,“文化”是一个非常抽象复杂的概念,仅辑录几种主要的百科全书的“文化”条目就足以编一本厚厚的书。近年来它又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我无意于不自量力地来凑一份热闹。老实说,在第一次迈出国门之前,我并没有认真地考虑“什么是中国文化”这类艰深博大的问题,更谈不上系统地研究了。只是在美国跑了十几个州、几十个城镇,同数以百计的美国人和在美工作学习的中国人打交道的几个月中,这个问题才在头脑中逐渐清晰可辨,久久挥之不去。 问题是这样引发的。在我和美国人交往时,尤其是作题为“收养中国孩子的美国家庭”的社会调查的过程中,我发现美国人说"Chineseculture"(“中国文化”)一词的频率特别高,简直变成了口头禅。他们也从不问“什么是中国文化”这类抽象的问题,好像人人都已经明白中国文化是什么似的。于是,在各种场合我特别留心观察,试图弄清美国人到底如何看待和理解中国文化。与此同时,我自己也就不得不认真地反思这个问题了。 按照一位美国学者对“文化”的定义,“文化”是符号、规范和价值观的总和。这个定义很流行,但似乎抽象的层次太高了,需要作许多进一步的解说才能让大众理解。我觉得,简而言之,“文化”,就是一套生活方式。它是一个群体及其中的个人如何吃、穿、住、用、行,如何表达和交流情感(使用语言和文字),如何思维(对自己和他人、自然和社会关系的思考)和行事(涉及人际交往、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组织管理、扬善惩恶等)习惯了的一套生活方式。如果对“文化”可作这样的解说,那么,“文化”一词就变得很具体且容易理解了。 三月中下旬,我们(一行二人)访问了佛罗里达州的奥兰多市。主人除让人陪同我们游览了举世闻名、童叟皆知的迪斯尼乐园外,还特意安排我们访问“锦绣中华”(Splendid China)。这是我国政府在这个全世界游人最多的城市兴建的一个新景点。我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中国文化窗口”,其价值远远不是它的昂贵的造价所能衡量的。整整一天的“特别服务游览”(Private service)之后,作为一个身处异国他乡的中国人我一面深深地感到慰藉和自豪,一面真切地体会到文化的具体性。原来“中国文化”就浓缩(1:15)在这看得见、摸得着的76英亩的地方啊!典型中式建筑特色的繁华的中国城,城外的景点从敦煌壁画、龙门石窟、乐山大佛、万里长城、紫禁城、孔庙、布达拉宫、秦始皇兵马俑到苏州园林、少数民族民居……,作为中华文化的精粹所展示的不就是五千年文明史中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吗?让络绎不绝的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游客连声叫绝、五体投地的不也就是中国人历史上所创造的一套生活方式吗?问题是,现代的中国人能为这个令洋人(无论西洋还是东洋)叹为观止的辉煌文化增添些什么新内容呢? 二、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国文化 美国人把“文化”一词用得很具体。因此,当他们频繁使用“中国文化”一词时,所指也十分具体。正是从一个个具体的场合,我了解到他们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如他们对Chinese food(中国饭菜)十分喜爱。平时一家人每周总要光顾中国餐馆一到数次(恐怕正因为有此需求,在美国从最大的城市纽约到一个只有千儿八百人的小镇都很容易找到中国餐馆)。逢年过节更要去那里享受一番。当这些家庭接待我们这样从中国远道而来的贵客时,也总是首先请我们下中国餐馆。席间,他们对每道菜都喷喷称道:Wonderful!Delicious!(好极了!真鲜!)付帐时也都乐意给足15%的小费。中国人常说:民以食为天。看来,“文化”亦当以“食文化”为首。这点似乎美国人也认可了。在他们心目中,中国食文化当之无愧地应居世界第一(据说堪与媲美的就算法国饭菜了)。其实,那些曾访问过中国的美国人也知道,在美国的中国餐馆的饭菜并不地道,与正宗的八大菜系不可同日而语。但我的突出感觉是:差别并不在于吃什么喝什么,而在于怎么吃怎么喝。这就是吃喝的文化差异之所在。中国人在美国之所以“吃不惯”,主要根源在于吃喝的文化因素——“吃法”不同。中国人喝酒吃菜有一整套程序,而在美国吃中国餐,通常是一道菜未上,酒(啤酒,或葡萄酒,或白兰地等,就是没有中国白酒)就先喝完了,“敬酒”也就是一次"cheers"了结,劝酒、猜拳行令更是“海外奇谈”,“酒文化”在这里连影子也找不到。饭菜也不分,一道端上来,各人轮流拣一些在自己的盘子里吃。每每在这种场合,我清楚地感到,中国食文化被“西化”之后是多么地清寡无味,简直是面目全非了。 再如他们对如何庆贺中国的传统节日非常感兴趣。在波士顿市过牛年春节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大波士顿市的剑桥是著名的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所在地,这里也是中国学生学者集居的社区之一。在这两所大学里,庆祝“中国新年”(Chinese New Year)的活动从中国旧历腊月二十九(月小,即年三十)到初五可谓“好戏”连台,异彩纷呈。这些活动不仅仅限于中国人参加,我亲眼见到许多美国人也饶有兴趣地活跃在各种场合。大家都按中国的传统进行形式多样的喜庆活动,气氛十分热烈。应剑桥一收养中国女孩的家庭之邀,年初一去主人家作客。她特意邀请了几家美国人陪我们一道过年。那天的安排本来十有八九又是去中国餐馆或叫“外卖”,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当时竟提议我们自己包饺子(其实我以前从未干过这种厨房活),这下正中下怀。主人本来就想来一次中国式聚餐却苦于自己不会。于是我只好“打肿脸充胖子”,胡乱地包了一些饺子,还炒了几个菜,主人则一直在旁边观看、当下手、拍照片。结果,那顿中国新年聚餐还真让我出了一次小小的风头。因为大家一致称赞“饺子很鲜”、“菜很有味”,没等我这个“烧锅的”上桌子,饭菜已经被一扫而光了。当时,我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很复杂的滋味。为什么一群美国人今天会如此的开心?肯定不是因为吃了一顿美餐,而是他们能按中国的传统方式聚集在一起度过了一个特殊的日子的缘故。此时,我又真切地感到文化的具体性和中国节日文化的魅力,发现了美国人对中国文化的向往和亲切感。那几天,在其他美国家庭轮流作客,我还看到了许多令人感动的情景:有的家门口摆着一丈多长的大龙,有的挂着从中国买的几尺长的“假鞭炮”,有的家里“大红灯笼高高挂”,有的人家贴门对,不少人家贴着“福禄寿禧”或倒贴着“福”字,墙上贴着中国年画或剪纸,有的人家特意从中国城买来饺子、馄钝、汤圆、麻圆招待客人,而他(她)收养的中国“公主”也都一律穿着大红的老式中国绸缎衣服……总之,我发现他们都在竭力模仿中国人的传统节日的“过法”(节日文化)。我常被问到的最困难的问题是“中国人怎么过年?”因为我实在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尴尬之际,我不禁质疑:为什么高度现代化的美国人对过他们各自的“祖传”的节日,如圣诞节、感恩节、复活节、鬼节、情人节及犹太人、黑人、印第安人的节日那样认真热烈,至今仍保留着浓郁醇厚的“民风”,而我们这个尚未现代化的“礼仪之邦”的子民倒逐渐淡化、丢失了社会生活中那些能享受乐趣、体验幸福的“活法”,以致逢年过节、结婚生孩子这些本值得大大庆贺的事情却显得那么平淡无趣、千篇一律呢?传统、习俗当然是在演变着的,但这种变化通常是缓慢的、自然而然的。因而,试图在短期内人为地强制地加以“破除”和“移易”究竟有多少合理性?其结果又如何呢?风俗习惯是一个民族、地区群体的生活方式,因而是那个文化的独特的重要内容。为什么我们老是和自己的文化过不去呢?如果说这种文化或这些文化成份真的是陈旧的、愚昧的、落后的,因而是羞于现之于世的,那么为什么这些一贯很傲慢的洋人在这种文化面前却表现得如此恭谦、如此热衷呢?今年端午节(美国人叫Dragon Boat Festival,龙舟节)期间波士顿的查尔斯河上,举行由哈佛大学主办的“龙舟赛”,有25个队参加,计划冠军队将参加八月在纽约哈得逊河上举行的龙舟赛,这中间产生的冠军队又将参加明年一月在香港举办的龙舟大赛。美国人如此钟情于龙舟节龙舟赛这样典型的中国节日、中国文化体育活动,难道还不值得我们这些“龙的传人”们深思再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