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有句成语叫“坐井观天”,也有部电影叫《老井》。在那部电影中,山村的民众执意要打出一口冒水的井来,但由于地质条件的限制,无论怎么努力这井也出不了水。长了见识的知识青年终于弃井而去,但大多数村民却死守住这口老井。于是,“井”成为了中国人的故土或本土的象征,也成为农业文明的缩影。围绕着自家的一口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中国农业文明的传统耕作与生活方式;固守乡井、重安轻徙,亦是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心态。“坐井观天”也成为农业文明背景下中国人的一种病态思维。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打开了国门,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与世界各国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进行了广泛的接触与交流。对于一个长期被封锁的国家,一旦放开国门,接触到西方文化是会感到特别新鲜、特别刺激的。回想八十年代初,一个教学英语的电视节目“Follow me”竟然轰动全国,收看“Follow me”成为中国人开始跟随西方走的一个象征。以全国的学英语潮始,继之而起的就是考托福潮、出国留学潮。对一种外国语言学习的改变,竟然造成像五十年代学俄语、学“苏联老大哥”一样的“一边倒”现象,中国人在刚开放时的那种幼稚可想而知。用“饥不择食”四字来形容当时对外国语言与文化的吸纳一点也不过分。在思想文化领域,首先是由全国的美学热引起向西方探寻的。1981~1983年,全国的美学刊物大兴,《美学向导》、《美育》、《美学》以及《当代文艺思潮》等杂志创办,由介绍马克思主义美学开始进入到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由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进一步跨到对西方当代哲学、美学、文艺思潮的介绍。整个八十年代,中国的思想文化领域总是在这些引进的思想潮流中不断翻滚,存在主义、现象学、符号学、结构主义等等,一个接着一个被引进中国。有人说,八十年代短短十年,中国将西方20世纪的哲学、美学思潮全部演习了一遍,我看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九十年代初,文学艺术界、哲学界还跟上了外国最新出现的潮流,在北京的大学中,不讲萨伊德,不懂得“解构”几乎就不配做大学生。在这种跟随西方、以西方为准的风气中,否定中国传统文化,视中国传统文化为现代化障碍的观点也便出现。虽然1986年开始文化热兴起,也展开对“新儒学”的讨论,文学创作也有“寻根小说”,但中国文化的价值定位、中国文化的现代转换以及它在现代化中的角色与作用并没有得到充分的研讨。相反,一些表面化的貌似文化探寻的东西却使中国文化的研究变了味,这就是张艺谋的电影与各地兴办的与经济挂钩的“文化节”,如“西瓜文化节”、“山枣文化节”之类。张艺谋的电影虽在强调中国文化的阳刚之气上能够振奋人心,如《红高梁》一类,但在以落后、奇异的中国封建文化的一面去取悦西方观众上不免走得过分,它对中国文化与中国形象在西方的传播是不利的。各地一些庸俗化、商业化的文化节亦是如此,它扔掉中国文化的精髓,而只取它的实用性的表皮为眼前的经济利益服务,同样未能发挥中国文化的真正作用。可以说,经过1978~1992年这15年的时间,中国已经完全敞开胸怀打开国门接纳外国的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中国人已经从过去的“井”中爬出来,以开阔的视野观察世界,接触世界,并与世界相融汇。随着中国与国际间的经济合作的开展,随着信息时代尤其是中国上网时代的到来,“坐井观天”的狭隘思维已经完全得到改变。 二 尽管中国人不再可能回到原有的那口“井”,也不再可能以“坐井观天”的狭隘思维闭关自守,夜郎自大,但对于本土文化即中国文化的再认识以及回归与重建本土文化的工作业已开始。这是在了解了西方文化,了解了西方社会及其道路的基础上的文化自我反省。对于中国文化这口深井,大家深感它具有无穷的价值等着去开掘,也有无穷的魅力吸引着东西方的有识之士。对于中国人而言,中国本土文化之“井”是自己的精神家园。故家难舍,故土难离,中国文化之“井”才是安顿自己精神的所在,才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现代化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就在纷繁的西方文化思潮被大量引进的过程中,连中国的普通百姓也都提出了疑问:“难道我们的小孩就只能有《唐老鸭》、《狮子王》的动画片可看吗?我们中国的动画片到哪里去了?我们的木偶与皮影戏到哪里去了?”文艺评论界在问:“难道文学就只能是先锋派领头,文学批评不沾‘后现代’就不能吸引读者了吗?我们的立场在哪里?我们的文学理论建设在哪里?”面对大量的洋店名和宣扬帝王、贵族等霸气豪气十足的店名,地方政府管理者也出面制止了。就连举办多年吸引着亿万观众的春节联欢晚会,大众也在质问:“劲舞与流行歌手满台串,我们的民族歌舞、传统京剧与地方戏到哪里去了?”这种种质问不单单是一个欣赏口味与欣赏习惯问题,而是一种文化危机与忧患意识问题,是要求建设中国本土文化,以本文化之“井”去规范外来文化的问题。 在学术界,一种出于探求真知的理性反思也已初具成果。如语言学界,对本世纪以来建立的现代汉语语法体系进行了反思,认为以《马氏文通》为基础建立起来的现代汉语语法体系是以西方语言语法为模式、为仿效的,并不符合中国语言的人文性,难以揭示现代汉语语法的精髓。一种新的文化语言学理论正在萌生。在文艺评论界正在讨论中国古代文论如何实现现代转换问题。中国哲学界正在讨论中华和合文化的价值与在现代化中的作用问题,对中国传统道德的文化价值也在重新认识。至于如何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的重大问题,由于多年来的不断讨论,也有了较清晰的认识,按自己的国情选择现代化的发展道路业已成为共识。 中国本土主义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它的存在有着多重的理由。 一、它是在经历过外来文化冲击之后的自觉反省与自觉选择。常言道:“物极必反”。当八十年代西方文化大量涌入中国达到一种“言必称西方”时,当对社会、对文化的评价均以西方作为标准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在压力就越大,一种抗争与反弹就自然会产生。自觉地反省已引进的西方文化与自觉地反省固有的中华本土文化都进入了知识分子的审视领域。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正是在对异域文化有了充分的认识与了解之后,才能分清孰优孰劣,哪些该抛弃,哪些该借鉴,哪些该容纳。中国中古时期对印度佛教文化的接受,明代以后对基督教文化的接受都已提供良好的经验。本土文化的兴起还是一个民族文化主体意识觉醒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