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660(2017)02-0053-09 法国当代哲学家、现象学家米歇尔·亨利(Michel Henry,1920-2002,另译为米歇尔·昂希)在重新解读马克思的文本时,识别出三个表述“力量、主体性与生命”的彼此联结的组合。在此基础上,他结合对传统意向性现象学的反思,提出在“彻底的临在性”(immanence radicale)的视野中关注生命本身力量的现象学思想,透现了二战后法国现象学在结合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文化批判思想所进行的现象学内部超越思潮中的一种侧重物质性、临在性、身体性与生命实践相结合的倾向。这组命题如同三个环环相扣的思想密码,或许可以启发我们从亨利所界定的不同于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主体性的另一种主体性——可称之为“生命主体性”的角度,重新进入中国古典道家思想的经典文本《庄子》的思想世界,并通过关涉的生命、文化与自然等主题的反思,接通当代的跨文化对话与跨文化批判思潮。 一、力量:技术、个体与自然 米歇尔·亨利反思西方思想界对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一些教条主义的解读,提议从生命现象学的角度重新解读卡尔·马克思的哲学著作,认为在其中实现了西方传统思想的真正的颠覆,尤其是引入一种全新的、作为实践(praxis)主体的人的概念,并将行为视作一种身体性的活动,从而用“主体的、个体的、鲜活的”活动来界定现实,以强调“劳动的主体力量”作为其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根基所在。① 亨利揭示了马克思用两个方面的异质元素建构“生产力”:一方面是客观的力量,如原材料与器具;另一方面是主观的力量,即主体实践活动本身,作为“身体主体性”的具体实现。亨利对此提出如下反思:在生产力量所规定的世界历史中,这两个方面的力量并不都变得越来越强,而是其内在的结构发生了改变。在这些力量中,客观的元素不断增长——在器具、机器与工厂部署方面产生了巨大的发展;然而,主观的元素,即鲜活生动的生命主体性的那一部分却不断减少。亨利深入反思这两方面力量的不平衡所导致的在经济层面和真实层面的后果。在经济层面,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的衰落、文明走向废墟。资本,是价值与剩余价值,仅能通过劳动的主体力量来生产。当这种生动的力量逐渐消失、生产变得越来越客观时,价值与资本的生产也就随之消失。假设一个完全自动化的、不需要具体人介入的生产流水线,生产大量的“使用价值”,但最终没有生产出劳动的“真正的价值”。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绝对局限,资本主义的命运对应主体性在生产中的命运之上。亨利指出生产力量的演变历史,在存在或者说人类生存的结构中引发了深刻的撼动。在这段历史中,主体性与生产被联系在一起,随后逐渐分化。当人的生活与生产迭合,被物质技术层面的任务、劳动所占据,生命就不再体会到天然的节奏,而是丧失精神性,从而出现主体性凹陷中残存的人的命运的迷失及个体的悲剧。②借助推进马克思的生产力量这两个方面构成的理论,亨利进一步诉求鲜活生动、机体官能性的主体性,认为真正的生产价值是与这种主体性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取消了生命主体性的部分,生产的价值就只停留在使用价值的层面,在质的层面上降低价值。亨利在这其中看到资本主义的绝对局限,认为主体性在生产中的命运决定了资本主义的命运,但又会引发个体的危机、主体性的凹陷,引发现代人的精神焦虑、心理危机及生命的困境。 亨利指出,在各种意识形态尤其是唯科学主义里,不免会有否定人所特有的本质、同时把主体的生命缩减到一系列客观性的倾向。对此,他认为可以用生命现象学的光来映亮马克思思想的核心主题,即主体的劳动、主体生命的活动。亨利肯定马克思的“决定性的直觉”在于:唯有生命,也就是个体生命才拥有力量与效率;如果用抽象的整体取代行动的个体,就意味着消除一切有效率的能力,使生命进入毫无活力的状态,导致人类文明走向废墟。这是他在西方资本主义、消费社会高度发展的历史语境中,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做出的对当代文化批判的思考。 面对当代社会处境中环境危机日剧的问题,亨利反思以个体劳动力改变地球面貌作为革命的观念。他反思主体试图改变地球面貌的“幻觉”,认为需要这种能力的幻觉直到海德格尔那里依然存在。由此出发,他指出当代技术的发展与过度使用对地球的日益加深的损害。而从哲学史的角度看,这种实践倾向亦与主体哲学的思维有关,即将人等同于高高在上的主体、作为事物的主宰,同时意味着将世界看作客体、客体绝对服从于作为主体的人、人发明出的技术的控制。当代文明的一些困境尤其是自然环境受到工业、技术发展的损害的困境,在他看来皆是这种主客对立的思维造成的。 亨利肯定马克思所强调的主体力量、主体实践活动,同时在更广义的哲学史范畴里批判理性知识与技术霸权对生命的遮蔽性,以及在改造自然方面的暴力性。而中国古代思想家庄子早在科技萌芽的战国时代就已经描述了这种危险性,《庄子》的一些寓言性的思考给我们提供了从生命与劳动的视角反思技术的弊端的思想资源。比如《庄子·外篇·天地》汉阴丈人③的例子:菜园里的老翁抱瓮取水浇菜,子贡问他为何不用一种名为“槔”的机械,一天可以浇灌百畦,用力很少,见效却大;老翁反驳道,他不是不知道提水机械的功能,只是不肯用它,因为“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老翁不注重机械带来的效益、有用性与效率,却重视在朴拙的身体劳动方式中维护内心的“纯白”,注重体验身体劳动的生命感觉,不愿以物之“有用”忽略心之“无用”。因而,庄子与其说反对技术本身,不如说是反对仅仅注重技术或者说技术代替身体主体性的危险倾向。 亨利指出,当代技术生存困境的根源在于,西方形而上学历史是逐渐成为“对愿望的愿望”④的历史,即唯一愿望是主体通过技术的进步控制世界的欲望。要走出困境,就要去除“主宰性的主体性”,即希望成为自然主人,用理性与技术改造自然的主体性。在《庄子·外篇·在宥》云将东游时与鸿蒙的一段对话⑤中,庄子也揭示今人称之为的“人类中心主义”控制性的主体愿望在扰乱物性、破坏自然方面的深重危害。在云将求教“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如何治理时,智者鸿蒙答曰:“扰乱自然的常道,违逆万物的实情,自然之化则不能完成,惊散兽群,鸟皆夜鸣,危害及于草木,祸患及于昆虫。这是治理天下的人的过错。”云将请教治理的办法,鸿蒙指出他“中毒太深”,这里讲的“中毒”指的是在主体范式下对世界的控制愿望,是治理者通过过于人为的方式去改造自然的思维模式。鸿蒙所提示的解决途径是要“修养本心”,忘却形体,摈弃聪明,和自然元气融为一体。因为滥用心智的“知”与“治”会离失本根,逐步造成世界的“六气不调”;而回归合乎本根的无为之境,意味着返归万事万物原本自生自化的原初境态。这可谓从自我修养的方面提倡基于生命平衡伦理的环境伦理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