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真与中国大陆文学的错位,最典型地体现在他与几位当代作家的“对话”上。与陈映真先后有过交集的当代作家有阿城、张贤亮、陈丹青,还有王安忆。在我看来,这些对话可以作为一个切入口,来观察陈映真思想的历史特征,观察中国现代思想的匮乏点何在?思考我们到底在哪里错过了陈映真! 据查建英编《八十年代访谈录》,80年代末,阿城在美国见到陈映真。阿城这样回忆: 我记得陈映真问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看人民,也就是工人农民?这正是我七十年代在乡下想过的问题,所以随口就说,我就是人民,我就是农民啊。陈映真不说话,我觉得气氛尴尬,就离开了。当时在场的朋友后来告诉我,我离开后陈映真大怒。陈映真是我尊敬的作家,他怒什么呢?写字的人,将自己精英化,无可无不可,但人民是什么?在我看来人民就是所有的人啊,等于没有啊。不过在精英看来,也许人民应该是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吧,所以才会有“你怎么看人民”的问题。① 查建英这样记述陈映真与张贤亮: 那个会讨论的是环境与文化,然后就上来张贤亮发言,上来就调侃,说,我呼吁全世界的投资商赶快上我们宁夏污染,你们来污染我们才能脱贫哇!后来听说陈映真会下去找张贤亮交流探讨,可是张贤亮说:哎呀,两个男人到一起不谈女人,谈什么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多晦气啊!② 还是同一本书,访谈陈丹青的部分,陈丹青这样谈论陈映真: 我记得安忆描述她在美国见台湾作家陈映真,陈问她以后打算如何,她说:写中国。陈很嘉许,夸她“好样的”。安忆听了,好像很鼓舞、很受用似的。多么浅薄啊!为什么“写中国”就是“好样的!”哈维尔绝不会夸昆德拉:好样的!写捷克!屈原杜甫也不会有这类念头……③ 王安忆对陈映真的态度与上述作家有所不同,她是很尊重陈映真的,不过她感觉陈映真对她及大陆知识者很失望,双方无法对话。在《英特纳雄耐尔》一文的开始,王安忆写下了以下文字: 这时候,假如我没有遇到一个人,那么,很可能,在中国大陆经济改革之前,我就会预先成为一名物质主义者。而这个人,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对消费社会的抵抗力。这个人,就是陈映真。④ 王安忆用了一个很悖论然而后来被证明为很有预言性的题目,表达她与陈映真以及陈映真与时代的关系:“从来没有赶上过他,而他已经被时代抛在身后。” 阿城、张贤亮、查建英、陈丹青这些80年代的精英人物,正在批判极“左”政治、改革开放之际,处于“走向世界”的历史想象之中。这种时刻他们听到陈映真的发言,无法不产生强烈的落差感,“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精英意识、怀旧,特别严肃、认真、纯粹。但是他在上头发言,底下那些大陆人就在那里交换眼光。你想那满场的老运动员啊。”在众人眼里,陈映真无非是满口“社会主义”、“第三世界”的“老左”而已,早已落后于时代。 90年代以后,中国的改革开放在取得了重大成就的同时,也出现了相应的问题。贫富分化等问题的出现,导致了一定程度的社会共识破裂,“左”派及新“左”派思想开始重现。这个时候,陈映真得到了重新评价。不过可以想见,对于陈映真的褒扬仍然沿自于左翼思路。对此我颇有疑虑,即使不考虑当代国人的可接受性,把陈映真置于这些并非他发明的概念中,他又有多少思想独创性呢? 褒扬陈映真的理由还可以有很多,比如,认同他的理想主义与社会批判精神。左翼运动在台湾的含义与中国当代完全不同,陈映真等人的革命活动在当年台湾白色恐怖中是犯禁的,他还曾为此坐狱七年,这的确是让人敬佩的。还有,认同陈映真统一中国的思想。作为台湾本地人的陈映真,是台湾历史上最早的、也是最坚定的反分离主义者,在当代台湾独派势力强大的情形下,陈映真独力扛起统一大旗,需要很大的勇气,这当然为国人所敬仰。 不过,仅仅以这些来纪念陈映真,我觉得还远远不够。陈映真的真正魅力来自于他的思想,那么,对于中国而言,他的思想价值究竟何在呢? 当代中国思想的主要范畴就是“左”与右,也就是说,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对立。陈映真之被蔑视,是因为他支持社会主义,之被赞扬,也是因为他反资本主义。“左”右之外,足以构成三足鼎立的思想是文化保守主义,不过没人认为陈映真与中国文化有何瓜葛。 从中国的问题意识出发,我们能够谈论陈映真的视角无非如此,难以突破,只能僵化或循环。本文试图走出中国大陆的思想范畴,回到台湾历史经验的独特性,建立一个新的观察视角。相对于中国大陆,台湾历史经验的独特性是什么?很清楚,是殖民地境遇。陈映真一生的主要关注正在于反对殖民主义,其他如“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第三世界”等范畴,都是由此带动的次要范畴。 有人可能会问,台湾光复已经多年,为什么还是殖民主义?这是因为“二战”以后的冷战格局,导致台湾殖民性成了一个遗留问题,制约着整个台湾的历史。本文所谈的台湾的殖民性,不但包括战前日本殖民主义,也包括战后美国和日本的新殖民主义,还包括当代文化帝国主义乃至消费主义。 由于不存在完全的殖民地经历,加之一直忽略台港澳经验,中国一直缺乏反省殖民性的视野,这让我们很容易忽略陈映真的问题意识。 下面,本文先追溯陈映真殖民性批判的历史,然后讨论它对于中国的意义所在,如此再回应阿城等人的问题就比较容易了。 从大陆看台湾,我们很容易以自己的视野来取舍对方。即使是大陆的台港文学研究者,也习惯于以大陆主导的“阶级观点”及“启蒙现代性”框架来解读台港文学,这很容易遗落了台湾的真正问题。笔者以为,殖民性批判是陈映真的独特关注所在,也是我们理解陈映真思想和文学的一个关节点。笔者曾以赖和为例,讨论台湾的“启蒙如何可能”的问题⑤,这里我愿意以陈映真为对象,进一步延展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