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从认识和回家谈起。 认识一个人,当然是要和他见面、聊天、共事和感受。但倘若你说你和谁谁是好朋友,相当熟悉,但却没有去过他的家里,不知他的家居布置和他自己在家还原为”自己”的状态,那么,你说的认识、熟悉、了解和好友,就是值得怀疑的,至少是要打些折扣的。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唐代大诗人王维,最能写出这种亲友别离的思念和惆怅,好像他一生都在和亲友告别、告别、再告别。好像他所有的朋友,都在他们家住过十天、半月,或一年、二年。那种熟悉与亲情,无以复加,无可复述,所以别离的伤愁,在他的诗中贯彻始终。在我们中国人的内心,贯穿千年百代,岁岁月月。但是,我们从这种别愁中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诗人是有“家”的,无论这个家是实在的家屋,还是精神的家园。因为有,才可以别;因为别,才可以伤。因为伤,也才更显出了诗人的“家意义”和诗的“家意义”。 那么,小说家有家没有?他的家在哪儿?他文学之精神的、艺术的家园在哪儿?元小说的产生,也正起源于小说家对自己“文学之家”的探讨与思考。1970年,美国作家威廉·加斯发表了《小说和生活中的人物》一文,提出了“元小说”这一概念。从此,无数的作家与批评家,都要加入对这一概念注释的队伍。于是,“超小说”、“后设小说”、“内小说”、“自我生成小说”等等,都成为“元小说”的一奶同胞、共枝花果。他们大体的共识,就是元小说是关于小说的小说,关于叙述的小说叙述。——关于小说中,真正的虚构之呈现。换句通俗的话讲,就是让读者,走进作家的家里,看他的住房、起居、生活方式和那个把自己“还原”为“作家的人”的作家——作家在故事中向读者展示自己构思、写作的过程;向读者展示读者阅读的过程。并以此抵抗传统现实主义已成的习规,消解某种“真实”的产生和产生的方式,揭示了现实主义规矩的虚假性与虚伪性。于是,读者从中看到了,“原来这个作家是这样写作的”,一如读者到了作家的家,找到了可以窥看、破除原有现实主义写作成规的门扉和秘窗。 王维是把亲友饱含情感地送出家门,踏途远方。小说家——那些致力于实验、创造的小说家,是把他的读者,含笑、轻松、并以貌似坦诚、庄严的姿态,掩盖着自己“虚构的面目”,让读者走进自己的写作之家与书房。含泪地“送出去”和含笑地“迎进来”,表现了小说家和诗人面对读者的两种方式和态度,从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20世纪,元小说就成为一种小说的本身,在20世纪的作家中,兴盛发达、成就斐然,似乎在每一位具有实验、创造精神的作家,你若没有进行过元小说的实验与创造,实践与尝试,说自己是一位具有现代意义的作家,那就是勉强的,自愧弗如的。而在我们汉语的写作与阅读范围内,在元小说中有所创造与成就并使我们熟知的作家有纪德、卡尔维诺、戴维·洛奇、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库尔特·冯内古特等等。 那么,谁是元小说的鼻祖呢?那位写出过《小世界》①而因此被中国人熟悉的戴维·洛奇认为,最早写出这样小说的人是18世纪的英国小说大师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他的名作《项狄传》②在写作的方式上,是最早采用了叙述人和假设的读者的对话形式,展现了叙述方式在讲述中的存在。这种展示“作家与小说之家”的写作——讲述叙述活动的文本,无论是称为“外小说”、“超小说”还是“实验小说”,《项狄传》确实都给我们提供了清晰的蓝样。也因此,使得这部小说,带着与那个时代写作令人惊异的不同,对后来者如乔伊斯、伍尔夫们产生着写作方法上切不断的影响。但是,昆德拉则始终认为,我们今天一切的努力和实践,在16世纪最伟大的作品《堂吉诃德》中都已存在。几乎我们所有的写作,都是踩着塞万提斯的脚步,对《堂吉诃德》方方面面的一种延伸。当然,这也包括在写作方法上的尝试。而事情的实质,也确实在元小说的写作上,《堂吉诃德》那么早地就在小说中给我们展示了小说写作过程的本身,展示了批评家、读者对《堂吉诃德》的认识和看法。甚至人物堂吉诃德自己,也知道自己正被写在一部叫《堂吉诃德》的小说里,正在被读者阅读和评论。而且,他本人也在看这部小说。堂吉诃德既是一个人物,也是一个读者。既是一个被写者,也是一个评论者。塞万提斯这个毫不自知的天才,也许在写作过程中完全是为了讨好读者,而无意识地游戏着这样一种写作的技法。他始终并千方百计地要在写作中证实文学的真实,但最终证明了《堂吉诃德》是一部最伟大的虚构。他把我们引入他的“写作过程与作家之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以叙述来叙述写作过程的写作。从这儿去说,《堂吉诃德》又哪儿不是一部元小说、超小说和外小说的伟大之作。 谁是元小说创造的鼻祖,哪一部作品给我们提供了元小说创作最早的图样,对于文学史家是一件必须弄清楚的公案,不然,他们就找不到踏着史道回家的大门和钥匙。但对于写作者而言,事情则没有那么重要。写作者并不关心是谁最早的为我们绘制了元小说的草稿与蓝图。他们关心的是谁在哪部小说中最好的为其提供了元小说的创造。从某个角度去说,所有的读者,都是文学的消费者。而酷爱写作并深谙写作的读者,则是文学消费者中最为刁钻的人。他们寻找类别中最好的小说与作家,如同美食者沿着气味的线索去寻找餐厅和伟大的厨师。于是,在元小说这一创造途道上的路标领带下,博尔赫斯和他的短篇来到眼前了,纳博科夫和他的《微暗的火》《绝望》《洛丽塔》《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来到眼前了。纪德和他的《伪币制造者》、福尔斯和他的《法国中尉的女人》③、马克·吐温和他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多丽丝·莱辛和她的《金色笔记》,戴维·洛奇和他的《治疗》,卡尔维诺和他的《寒冬夜行人》,冯尼古特和他的《五号屠场》,等等等等,这些二十世纪最重要作家的重要作品,都在元小说的创造上,为我们留下了经典的蓝本。但就其元小说创造的丰富性和稔熟性,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在这方面则异彩大放,光彩照人,为我们留下了非常值得探讨、玩味和研究的一部元小说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