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3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7.0 田汉前期剧作呈现出新浪漫主义的特质,对此已有多人予以论述。1930年,基于时代与个人的种种原因,田汉发表长篇宣言《我们的自己批判》,对此前10多年的思想、创作及活动予以检讨和清算,宣告向左转的志愿与决心,此后的创作呈现出别一种不同的风貌。据此有人认为“田汉的剧作勾画出一条清晰的由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的轨迹”[1],这种观点很有代表性。本文通过梳理田汉的创作历程、解析代表剧作对这一约定俗成的看法提出反驳。 田汉说:“我看Neo-Romantic的剧曲从《沉钟》起,至今Rautendelin Heinrich的印象还是活泼泼的留着,同时一股神秘的活力也从那时起在我的内部生命的川内流动着。我于是以为我们做艺术家的,一方面应把人生的黑暗面暴露出来,排斥世间一切虚伪,立定人生的基本,一方面更当引人入于一种艺术的境界,使生活艺术化(Artification),即把人生美化(Beautify),使人忘记现实生活的苦痛而入于一种陶醉法悦浑然一致之境,才算能尽其能事。比如《沉钟》本是描写一种艺术生活与现实生活之冲突的悲剧,然而我看到末场了不觉得有甚么悲苦,却和Heinrich一样,我们的灵魂化入the land of ecstacy去了。世间尽有悲极而喜,喜极而悲的。可见悲喜诚如Chesterton所言,不过一物之两面。悲喜分的明白的便是Realism的精神。悲,喜,都使他变其本形成一种超悲喜的永劫的美境,这便是Neo-Romanticism的本领。”[2]51-52这就是田汉所理解的新浪漫主义,他还把新浪漫主义概括为“醒梦”,物欲横流、纷扰熙攘的尘世只是一场春梦,新浪漫主义者站在高处,以“醒梦”的目光超越尘世,把生命美化,抒写幻美人生,表现对彼岸未知、神秘的灵性世界的热烈追求:“所谓新罗曼主义,便是想要从眼睛看得到的物的世界,去窥破眼睛看不到的灵的世界,由感觉所能接触的世界,去探知超感觉的世界的一种努力。”[3]这对处于理想与现实、灵与肉分裂的矛盾痛苦中而又缺乏心灵皈依的现代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诱惑。田汉主张灵肉协调一致的自然、理想境界:“诸君要知道过重灵魂而轻蔑肉体的,莫不否定现实,认这个世界为万恶,我们只有遁出这个浊世,别寻所谓天国。既重灵魂又重肉体的,他便始终到底要肯定现实,觉得我们所能求的天国不在过去,也不在将来,却在现在。那怕这个世界无一毫价值,我们凭着努力可以使他有价值。那怕这个世界无一毫意义,我们凭着努力可以使他有意义。这就是希腊灵肉调和的思想的由来。”“我们‘老年的中国’因为灵肉不调和的缘故已经亡了。我们‘少年中国’的少年,一方要从灵中救肉,一方要从肉中救灵。惠特曼是灵人而赞美肉体的,主张灵肉调和的思想,所以要纪念他。——蔡孑民先生主张美育代宗教,就是希腊肉帝国精神之一部,因希腊精神是灵肉调和。”[4] 田汉的新浪漫主义剧作首先展现的便是人所遭受的灵肉分裂的痛苦和痛定思痛之后灵的张扬,以及对灵肉协调一致理想的追求。田汉说自己的处女作《梵峨璘与蔷薇》是“一篇鼓吹Democratic Art的Neo-Romantic的剧曲”[2]35,灵肉观念在这个剧作中同样得到充分表现。爱与美、恋情与艺术是灵的体现,生活保障、留学资金是物的追求、肉的需要。没有学费旅资,秦信芳的艺术只是圆不了的梦;没有生活保障,柳翠只能掩泪装欢,卖艺为生。要成全秦信芳的艺术之梦,柳翠只能牺牲爱情,与李简斋达成肉的结合。尽管柳对秦痴心依旧,但这种爱情却因灵肉分离而好梦成残。最后李简斋慷慨解囊成人之美,灵肉分离的悲剧变成好人相助的大团圆喜剧,这种情节安排体现出剧作家的美好理想。《灵光》为赈灾而写,目的是鼓舞人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动恻隐之心,出救难之力,剧末耶稣像头上的灵光不只是神示,更是灵与肉两方面自救与救人的精神,灵肉观念依然存在于这个剧作中。但是在这里,使民众灵肉得救的不再是身为富商的第三者,而是身体力行的自己,这种实现灵肉调和、心物同一途径的微妙变化,对于田汉思想、情感及人生道路的选择意味深长。《乡愁》中的家象征世俗的肉的生活,漂泊象征着精神的灵的追求,漂泊虽然辛苦,却因灵的追求而别有一种诗意、浪漫与感伤。把这种漂泊的诗意、浪漫与感伤发挥到极致的是抒情诗剧《南归》,流浪诗人一生奔波,命途多舛,然而无论到哪里都无法安置漂泊无定的心灵。当他南归发现给自己温暖慰藉的春姑娘已被母亲另许他人,不得不再次踏上艰辛而漫长的漂泊之旅:“我孤鸿似的鼓着残翼飞翔,想觅一个地方把我的伤痕将养。但人间哪有那种地方,哪有那种地方?我又要向遥远无边的旅途流浪。”在《咖啡店之一夜》中,白秋英深爱李乾卿却被无情抛弃,林泽奇因包办婚姻而与所爱的人永诀,两人同样遭受灵肉分裂的痛苦,因而互相安慰,重新振作。剧作家以此表达人在灵与肉、精神与物欲、理想与现实的相互矛盾及对抗中灵、精神、理想一方的张扬,这种矛盾对抗给人带来“丰富,和丰富的痛苦”[5]86。此外,田汉前期剧作还表达了主人公为维护灵的神圣所作的抗争及付出肉的牺牲:为了与表兄的真爱,莲姑直面家长的威权宁死不屈(《获虎之夜》);为了追求至纯的美与艺术,刘叔康(《苏州夜话》)遭受战乱兵祸、家破人亡而矢志不移,刘振声(《名优之死》)不惜以身殉道;为了维护真爱、艺术与灵性之光,白薇死而复生,生而又死(《湖上的悲剧》),诗人追随所爱的姑娘投身古潭(《古潭的声音》)。可见,灵肉冲突、重灵轻肉是田汉前期新浪漫主义剧作的基本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