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为“80后文学”寻找到一个标志性的成熟时刻,笔者以为是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收获》2015年第2期)的出现。长久以来,“80后文学”和其对应的“80后”一代相似,一直被囚禁在“自我”及其形塑的美学之中。如果说这种“自我”的美学在世纪之交曾经有一定的解放性,那么随着时势的推移,这种解放性已经消耗殆尽,渐渐呈现为一种陈腐而自私的美学,并且毫无痛苦地转向市场写作与职业写作,IP热与创意写作热是其两点表征。而与之相伴随的是,“80后”一代面临愈发严峻的社会结构性危机,但文学的能量始终无法得以激活。 走出“自我”的“美学”,就文学而言,首要的是依赖文学形式的再发明,观念的变化最深刻的体现在形式的变化。《平原上的摩西》先后从庄德增、蒋不凡、李菲、傅东心、李菲、庄德增、庄树、孙天博、傅东心、李斐、庄树、赵小东、李斐、庄树的第一人称视点展开叙述,一共十四节。合并重复的人物,先后有七个人物出场叙述。蒋不凡、孙天博、赵小东分别是被害的警察、案犯“帮凶”与办案的警察,他们的叙述主要是功能性的推动情节发展,姑且不论。小说主要的叙述围绕庄德增(讲述两次)、傅东心(讲述两次)、庄树(讲述三次)、李斐(讲述四次)展开。 考虑到很多读者对这篇新小说不熟悉,如果我们按照线性时间整合这七个人物的第一人称视点复合叙述,这个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年的中篇小说大致可以做如下概括:1968年“文革”武斗时,沈阳市某大学哲学系的傅教授也即傅东心的父亲遭到殴打,被路过的少年李守廉所救,傅教授的同事被红卫兵庄德增殴打致死。1980年卷烟厂供销科科长庄德增通过相亲与27岁的傅东心结婚,婚后有了儿子庄树。李守兼成为拖拉机厂的钳工,妻子难产去世,留下女儿李斐。1988年六岁的李斐认识了五岁的庄树,傅东心开始在家中给李斐讲课。1995年7月,庄德增从卷烟厂离职,带着傅东心以李斐为原型画的烟标入股云南某卷烟厂,有了第一桶金后回到沈阳收购曾经的工厂。1995年冬天来临,下岗工人激增,治安不稳,有人专寻出租车司机抢劫行凶,已死多人。1995年12月24日,警察蒋不凡化装成出租车司机巡查,将无意中上车的李守廉、李斐父女误会为凶手,这个平安夜李斐本想坐车去郊外放一场焰火给庄树看。蒋不凡开枪将李守廉击伤,坐在车里的李斐被追尾的卡车撞成瘫痪,愤怒的李守廉将蒋不凡重伤成植物人,从此带着李斐躲在艳粉街开诊所的朋友家中,朋友的儿子叫孙天博。1998年蒋不凡去世。千禧年前后,已经将卷烟厂私有化的庄德增,打车到红旗广场看老工人游行,红旗广场上的毛主席像即将被替换为太阳鸟雕像,而开车的司机正是李守廉。同一时期的庄树打架斗殴,屡次进看守所,在看守所中见识了一位硬气而富于尊严的年轻辅警,后这位辅警遭到报复遇害,庄树受其感染,选择读警校。2007年9月,庄树成为刑警。当月两名城管被袭击致死,这两名城管在一次执法中造成12岁的女孩被毁容,有关部门对此定性为女孩自行滑倒。警方在一名城管尸体上发现了蒋不凡当年失踪的手枪子弹,庄树受命调查,发现李守廉有重大嫌疑。庄树登报寻找李斐,两个人怀中揣着手枪,在公园的湖面上各划一条游船相见。 如上可见,《平原上的摩西》的故事时间很清晰,在小说中经常精准到某年某月某日,为什么双雪涛不以线性的时间来讲述这个故事,而是选择了多重第一人称视点?如果仅仅限于文学内部来讲,这种写法其来有自,比如著名的福克纳《我弥留之际》(1930),叙述形式与《平原上的摩西》庶几相似。就当代文学而论,在90年代中后期的青春写作中,也出现过类似的叙述形式,比如许佳《我爱阳光》(1997)。双雪涛开始写作时所流行的,依然是福克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等影响了先锋作家的作家,可以想见双雪涛对于福克纳有所借鉴。但一种叙述形式之所以重要,并不是与哪位经典作家相似,而是“不得不”如此叙述,否则不足以穷尽叙述的能量。对于《平原上的摩西》而言,非如此叙述不可的原因,在于小说故事开始启动的历史时刻,任何一个人物都无法把握时代的总体性。 《平原上的摩西》开篇有深意存焉:小说第一节是庄德增叙述1980年秋天与傅东心的第一次见面,但作者安排庄德增从1995年回述,小说第一句话是“1995年,我的关系正式从市卷烟厂脱离,带着一个会计和一个销售员南下云南”①。小说时间开始于“下岗”来临的1995年,在这一年里庄德增开始将工厂私有化、李守廉下岗、搬家、李斐被9000元初中择校费所困,直到这一年的平安夜所发生的惨剧。正是作为历史事件的“下岗”,使得庄德增一家与李守廉一家所拥有的共同体生活趋于破碎。 我们所拥有的共同体生活的破碎,导致哲学层面的思维总体性的破碎,思维的总体性深刻依赖于共同体的生活。如果一定要在文学史中定位双雪涛的叙述探索,《平原上的摩西》的叙述技法可以追溯到北岛的《波动》(1974)。《波动》安排杨讯、萧凌、林东平、林媛媛、白华依次讲述,从不同人物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出发结构文本。在50-70年代小说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的是第三人称全知叙述,文本所依附的价值秩序是高度稳定的,小说的语调徐缓沉稳;而在《波动》中,已经没有任何一种价值秩序能够统摄这些显露出巨大阶级差异的青年的生活。这一总体性的瓦解,落实在具体的文本形式上,形塑了《波动》的叙述形式。同样,在《平原上的摩西》中,1995年之后,每个人都只能通过他的视角,及其视角所联系的社会结构性的位置,来理解眼前的时代,理解他人,并以此讲述自己的故事。故而,理解《平原上的摩西》的形式艺术,不必援引福克纳或其他作家,这是对应于当代中国的历史内容的“形式”,做到了这一点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