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发表不久便招来劈头盖脸的批评。为趋于没落的乡村唱挽歌和为拐卖妇女的犯罪行为辩护,是批评者为它罗织的主要的两大“罪状”。没有问题,这两大“罪状”既有言证,即作家在《极花》的“后记”中有关城市残酷压榨乡村的清晰表白,也有物证,即作家在《极花》中对圪梁村人买囚媳妇、“性侵”胡蝶、诋毁城市而同情乡村之类的情节精致稠密的描写。我的问题不在这里,也不在批评者的动机何在、动力何来,而在批评者从怎样一种视点进入《极花》这样的文学作品。切莫小看了视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视点不同,视域、视景便大不一样。视点直接关系批评者所持的立场、观念、态度和方法。 就其实质而言,批评者进入《极花》的视点应该是现代性。从现代性看《极花》,怎么看都会不顺眼,都会生出不适甚至恶心的感觉来。它忤逆城市化或现代文明的进程,漠视现行法律,以隐含的男权意识歧视女性,非人性,侵人权,反人道,道德观念陈腐,情感倾向偏执。现代的对面是传统,城市的对面是乡村,文明的对面是野蛮。传统现代化,乡村城市化,野蛮文明化,这是近几十年来中国正在经历的一个社会转型过程。但是,《极花》偏要反着来,它眷恋传统、情倾乡村乃至美化野蛮,也就是说,作家为伴随这个社会转型过程而来的乡村的凋敝衰败痛心疾首,不惜以传统的伦理律扭曲现代的历史律,在艺术上反拨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把这个进程彻底地道德情感化了。 然而,《极花》毕竟是一件艺术品,艺术品毕竟有自己审美的性质。我以为,从审美(现代性)的视点进入《极花》,看它如何艺术地表现处在社会结构性转换过程中的圪梁村的亚原生生态,如何以“后倾”的艺术姿态衔接批判现代性的文学传统,是可以看出它的好处和价值来的。问题也许有点复杂。这种复杂性不仅在于作品呈现给我们的是历史与伦理二律悖反的状态,而且在于作品所体现的与现代历史律相悖的伦理律是老中国不死的精灵。凭恃与这种伦理律相关联的传统的审美旨趣写作,贾平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写出那些批评者理想中的与现代历史律或现代性吻合无间的乡村现实。 前不久,贾平凹在华中科技大学做过一个讲座。他在讲座中把文学“最基本”的问题归结为“写什么”和“怎么写”。他说,“写什么”关乎作家的“胆识和趣味”,“怎么写”关乎作家的“聪明和技巧”。他认为“这两者都重要”,但“当社会在追逐权力和金钱,在消费和娱乐,矛盾激化、问题成堆,如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往下掉灰”的时候,在强调写什么的同时,“更应该强调怎么写”。 那么,就先来看看贾平凹“写什么”吧。 贾平凹写的不是他先前写过的西京、商州,不是高老庄、土门,而是位于地广人稀、荒凉贫瘠的黄土高原上一个巴掌大的村落——圪梁村。黄土高原在数百万年前曾经是大片大片的湖泊即当地人所说的海子,经历积年累月的风沙堆积和地壳运动,地表逐渐隆起,形成了峁、塬、墚、坪、沟、壑的特殊地貌。黄土高原有两种典型的地貌类型,一种以塬为主称塬墚沟壑型,一种以峁为主称峁墚沟壑型。峁呈圆形或楕圆形,塬为平坦的地面。圪梁村人显然生活在峁墚沟壑之间。这里的自然资源极其匮乏,气候极端恶劣,地质灾害频发,乡民生活极度贫困,与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唐地区的乡村没有一丝一毫的可比性,甚至比不了贾平凹十分熟悉的关中和陕南的乡村。马克思认为,吃穿住行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前提,是人类从事其他一切活动的出发点。圪梁村人照明靠的是煤油,吃水靠的是深不可测的井,吃的是土豆、荞麦、苞谷和各色豆子之类的粗食,住的是类似于洞穴的窑……这里风沙暴虐,干旱枯燥,地震多发,人生得丑陋多是些畸人……这些,在《极花》中有相当精彩的描写,笔者在一篇专文①中有比较细致的分析,恕不在此赘述。世世代代生活在如此劣质的一种自然生态环境之中,经年与天交往、协调天人而形成的地缘关系或社会生态,怎么可能与那些发达或欠发达地区的乡村相提并论。这是一个靠天吃饭、自给自足、古风充盈的自然村落,润滑并维护这个自然村落的社会生态系统运行的,不是在现代文明社会通行的那些生活或行为的法则,而是从老中国沿袭下来的与这种社会生态相适应的那样一种“意识形态”。 圪梁村的政权形同虚设,自治自理,自助互助,是维持它的社会生活正常进行的基本形式。那个霸着村子里好几个寡妇,常年披着件外衣显摆的村长,但凡遇到大一点的事情,也跟普通村民一样,得到那个全能神一般存在的老老爷那里去讨说法,他的最大职能竟然是帮着村里那些苦命的光棍买媳妇。老老爷不掌有实权却握有时势,通晓天上人间的一切。这个人物身上隐喻着圪梁村人几乎所有的生存奥秘。圪梁村与外面的世界并非没有交流,但仅限于黑亮从城里拉回些日常生活用品,村里的人弄点稀有的极花卖到城里,村里凡是有点能耐的人去往城里打工不再回头,城里的妓女被榨得油尽灯枯不得已“下嫁”给村里的男人,人口贩子把在城里谋生的女人拐卖到村里。这种交流完全是不对等的,城乡之间在物质和精神上存在巨大的差距。这种差距大大强化了圪梁村人对于城市无比仇视的心理。那个从城里来的耷拉着一对布袋奶的叫訾米的妓女对胡蝶说:“我只是个人样子!”胡蝶回应说:“不管是从农村去的还是原本城市的,那里是大磨盘吗,啥都被磨碎了!”黑亮说:“现在国家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都吸走了!”熊耳岭突然刮过来一阵狂风,三朵说:“这是妖风吗,狗日的妖风!老老爷,这是不是从城市刮来的?×他娘的风!”四个人说,五个惊叹号!哀叹加哀怨,愤恨加咒骂,却无可奈何。这是作家代圪梁村人发出的发自内心的敌视城市的感情。圪梁村还是那个圪梁村,并不因为有这种微不足道的交流而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亘古如斯,一切如常,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历史在这里毫无意义。訾米的男人遇难后,代她家料理后事的是黑亮爹。黑亮爹对付拒不屈从的儿媳胡蝶,是变着法子囚禁,是请来能人麻子婶苦口婆心地规劝,是请来六条汉子吃酒后帮助黑亮强行上胡蝶的身,是请来心灵手巧的满仓娘为胡蝶接生。为村里人起大名的是老老爷,把本地的冬虫夏革命名为极花的是老老爷,教黑亮爹以德服人的是老老爷,为胡蝶指明人生定位和方向的还是老老爷……老老爷就像老中国沟通天人的巫师、整饬乡村社会秩序的乡绅,在有条不紊地打理圪梁村事无巨细的一切。是老老爷而不是那个徒有虚名的村长,才是圪梁村真正的主宰、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