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在《收获》杂志上发表;2016年,他的最新长篇《极花》在《人民文学》上刊登。其间,他还出版了《高兴》《古炉》《带灯》和《老生》。这六部长篇小说几乎部部都赢得广泛赞誉与好评,强烈地彰显了贾平凹近十余年来旺盛的创作激情与艺术才华。 人们感兴趣的问题是:作为文坛常青树,他这近十余年来的创作与以往的文学作品有无区别?他对故乡商州与当代中国的思考有无新的见解?他的艺术手法与表现技巧有无新的变化? 仔细研读贾平凹的大量作品并认真揣摩,我们还真的发现:他这十余年来的文学创作呈现出别样的风情。 1972年,年仅二十岁的贾平凹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离开了那生他养他的山村商州而到了省城西安。从此,他在这个西北重镇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 如果将1978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满月儿》,作为贾平凹文学创作的正式起点,那么,他的文学创作道路也已有了近四十年的历程。 回顾他这近四十年的文学历程,我们觉得可以明显地分为三个阶段,并表现出迥然有异的文学特质。 第一个是“商州文学”阶段。 这个阶段在时间上是从1978-1989年。“我第一次进城来定居,是上大学的时候,背着一卷印花粗布纺的薄被子就来了,一站在金顶辉煌的钟楼面前,我险些要被吓昏了。我怀着对幸福的渴望走进了城市,毫不留情地告别了生我养我的农村。”①尽管他是“毫不留情”地怀着对幸福的渴望离开了家乡,踏进了那座千年古都,然而,他对故乡商州的感情却是赤诚的,纯净的。 “丹江边上便有这么一山,并不高峻,山峁纵横,正呈现出一‘商’字。”②他又说:“商州确有其地,打开中国地图,画一个十字线,交叉的方位稍往南,那便是了。”③这个“商”字,这个中国地图十字线的交叉点,便是贾平凹的故乡陕南丹凤县棣花村。虽然他出生时便饱受饥饿之苦,少年时体弱多病,却还要满山遍野拾柴、务农,中学时更因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而横遭厄运。不过,当他上大学到了西安,并在大学毕业后留在陕西人民出版社从事文学编辑兼写作之后,他的心情是明朗的,愉快的。他时时关注着家乡,并为家乡而骄傲。 这时期,他心目中的商州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它偏远,却并不荒凉;它贫瘠,但异常美丽。他高兴地认为:“别以为这块土地上,有着污水、腐叶、牛粪;我说,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却正使土地肥沃起来了。别以为我的身边挤满了荆棘、藤蔓;我说,这些恶劣的玩意儿,却正使我努力地长直躯干了。”④面对故乡的贫穷、落后与肮脏,他并不为耻,而是“十分感谢我身下的这块土地了。黑色的土具有五颜六色,它给了我一点淡淡的绿;我梦想着那花果的红艳,我得加紧着崛进我的根。”⑤ 很显然,贾平凹这时的爱憎就是故乡农民的爱憎,他的情感就是故乡农民的情感。直白地说,他这时仍只是一个进了城的农民。 他说道:“1979-1989年的十年里,故乡的消息总是让我振奋,土地承包了,风调雨顺了,粮食够吃了,来人总是给我带新碾出的米,各种煮锅的豆子,甚至是半扇子猪肉,他们要评价公园里的花木比他们院子里的花木好看,要进戏园子,要我给他们写中堂对联……”⑥这是灾难深重的中国古老农村难得的一段欣欣向荣的时期。贾平凹铆足了力气,竭力歌颂着故乡农村的崭新变化。他感到自己“土生土长在那里,那里的一丛柏树下还有我的祖坟,还有双亲高堂,还有众亲广戚,我虽然涂抹了不少文章,但真正要写出这个地方,似乎中国的三千方块字拼成的形容词是太少了,太少了,我只能这么说,这个地方是多么好啊!”⑦ 我们发现,他这一时期的重要作品如《山地笔记》《腊月·正月》《小月前本》《商州》《天狗》等作品,人物纯朴、善良,格调清新、明丽,切合着当时家乡农村昂扬向上的时代精神,并屡屡获得文学大奖。为此,他也有些得意,表示要“以商州作为一个点,详细地考察它,研究它,而得出中国农村的历史演进和社会变迁以及这个大千世界里的人的生活、情绪、心理结构变化的轨迹。”⑧ 不过,这种乐观、昂扬的情绪在198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浮躁》中被打破了。他敏锐地发现,在以权力、家族为中心的中国传统文化未彻底清算之前,农民的解放与农村的发展仍然会阻力重重,乃至还会倒退与反复。 这似乎是一种预言。它预示着贾平凹的创作道路将会迎来一次重大的转折。 第二个是“废都阶段”。 这一阶段大致从1989-2003年。之所以取名“废都阶段”,一方面因为《废都》是这时期影响最大的长篇小说,另一方面他这时期的心情也恰如《废都》那样凄煌、郁闷和彷徨。 在《废都》之前,贾平凹还创作了一些亦真亦幻的新奇之作:《龙卷风》《瘪家沟》《太白山记》《白朗》和《烟》等,取材大都是一些荒诞不经的民间传奇,庄谐杂陈,晦暗不明。这似乎喻示了此时贾平凹灰暗、矛盾的心情。 这种痛苦、矛盾的心情在1992年创作的《废都》中集中地表现了出来。他这样自述创作时的心境:“这些年来,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了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草药,这些草药足以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为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⑨另外,还有贾平凹羞于启齿的好不容易组合起来的家庭的破裂,他几乎净身出户,在西安没有一寸属于他的土地,后来才在朋友的帮助下住到了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的一间普通公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