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长篇小说的创作状况进行年度盘点时,我们一般会用到“大小年”的概念。而长篇小说的创作更是有它自身内在的节奏,因此“空档”与“扎堆”的情况总是交替出现。2016年的中国文坛,颇有些长篇小说“扎堆”的迹象,堪称当代长篇小说的“大年”。这首先体现在贾平凹、张炜、方方、格非、北村、吕新等一线名家纷纷出手,一时间可谓精彩纷呈;而另一方面,付秀莹、张忌、张悦然等年轻作家也隆重推出了自己迄今为止最为重要的作品,带给人们诸多的惊喜。因而从某种程度来说,可以将2016视为创作水准与小说风格等多方面成就都堪为出色的一年。 而就2016年的长篇小说的总体创作而言,无论如何,现实题材的书写,依然是重中之重。在此,作家们或是从现实的问题切入,在一种“仿真”的非凡虚构之后,思考现实的深度与广度;或是从自我的经验出发,在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中,展开对于身处世界的探索;再抑或是干脆以科幻的方式,在荒诞中把握当下变动的“现实”,这些多样的表达都可谓匠心独具。另外,由于2016这个相对特殊的年份,历史尤其是特殊时期的当代史书写显得有些集中。这也难怪,敏感的作家们当然不会放弃历史叙事这个巨大的抱负,甚至总能常写常新。除此之外,历史及其个人的成长,历史之外的传奇,以及海外华文作家多方面的艺术表达,都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 现实性、问题与经验的探索 在对2016年的长篇小说进行简要梳理时,首先值得关注的是一批具有宽广社会容纳度的作品,这都显示出当代作家向现实提问的能力。 北村的《安慰书》①讨论的是“官二代”陈瞳激情杀人是否应该得到宽恕这样敏感的社会问题。这固然是对现实议题的及时反映,但作为一位有宗教情怀的作家,将写作当作一种教义的探索或忏悔讲述的北村,必然将现实的题材引入思索的层面。因而,小说所着力经营的人性的底色与灵魂的拷问,以及最终的生命意义的“安慰”问题,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作品的灵魂深度,但作者的先入之见与情感的偏执,还是将小说引入阶级的歧途,即如人所指出的,“北村将陈瞳天使化和将底层人物丑陋化的描写,无疑是将基督慈爱的光辉只照临到少数人身上,这是该部作品的瑕疵。” 孙慧芬的《寻找张展》②是一部讲述90后志愿者的“命题作文”,以此显示作者对于当今时代“新新人类”的重新认识。小说中,众人眼里面目难辨的张展,在父亲空难去世后,开始追问父亲究竟是谁,而父子之间原本的冲突也逐渐化解,这也是张展自我救赎的全新开始。在此,无论是旁人眼中的“坏孩子”还是张展眼中的自己,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内心始终坚守的澄澈与明亮。小说也由此切入作为特殊教育志愿者的张展内心并未泯灭的亮光,以及他简单的高尚背后生命所遭遇的瓶颈,以及更为内在的命运深渊。因此,小说所带来的思考是复杂的,有代际的冲突与理解、成长的幽暗与挣扎、官场的强盛与世俗以及家族根脉的漠视与传承,小说也在这繁复的呈现中塑造出当代文学中极为奇缺的“真正具有内在力量感”的青年形象。这也是孙慧芬小说传递正能量之所在。 焦冲的小说一向以北京城市空间为背景,以极具现实感的方式呈现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小说《微生活》③聚焦的网络“段子手”们的生活及其媒介真相,涉及行业内幕与新媒体时代的文化思考,而《旋转门》④则重回作者《北漂十年》等作品的路数,以都市白领并不如愿的人生来串联五光十色的北京生活。小说通过一次匪夷所思的“撞车”,让城市的人群相遇,从而获得他们之间的有机关联,这是碎片式写作的常用招数,其中当然也不乏巧合剧的“狗血”情节。在此,视频直播的农民工、行骗为生的流浪女、卷款潜逃的小白领、压力深重的同性恋者,各色人等在此遇合,再加之社会热门桥段的演绎,平淡的故事被写得有声有色。而在这背后则是都市白领们的伤痛与无奈,从而也呈现出都市的丰繁与人性的斑斓。徐则臣的《王城如海》⑤同样是一部以北京为背景的具有深广社会内涵的小说。各色人等都在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中一一亮相,而这些看似迥异的人群,都无一例外地承受着内心的焦虑、无奈、惆怅和压抑,以及奋斗之中的苦不堪言。这便是当今城市的现实。小说犹如一部计算精确的仪器,将诸如城乡差距、阶级分野等社会议题,与“雾霾”之中的压抑、人群间相互理解的难以实现,以及知识分子的愧疚、罪感与个人救赎等有效拼接,几组丰富的意象便构成了这个城市万花筒般的复杂表情。 在切入当下现实生活的作品中,《极花》《陌上》等小说涉及的乡村世界无疑值得认真关注。在长篇新作《极花》⑥中,贾平凹出其不意地以“妇女拐卖”为叙事焦点,充分表达他由来已久的对于乡村命运的现实关切。小说试图在广受关注的“郜艳敏现象”之上深入思考,挖掘现实背后的问题。事实上,这是小说所试图切入的问题视阈,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然而,小说鲜明的情感倾向与略显偏执的想象性方案,却在不经意间冒犯了大众的性别观念,从而引出一系列的伦理争议。但小说本身,却在城市与乡村、女性主体与农村命运之间,构成了一种深切的情感矛盾与伦理困境。一方面,作为文本的正义,贾平凹显然是极为痛恨乡村的原始、蛮荒,以及人心险恶的;但另一方面,作为乡愁的呈现,《极花》又对乡村的命运抱有深切的同情。甚至正是因为这种对于生殖繁衍意义上的乡土存亡的关注,小说中的拐卖行径变得可以理解,如贾平凹所辩护的,“如果不买媳妇,村子就会消亡。”如此一来,小说中的残酷与荒诞,便有了“同情之理解”的基础,这也是他自《秦腔》以来着力营造的乡村挽歌的题中之义。 付秀莹的《陌上》⑦足以令人惊艳。有人戏言其“以《红楼梦》的方式写社会主义新农村”,“《红楼梦》的方式”不假,那笔法,那腔调,那“细节的洪流”,以及在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人情世故中见出人性的微妙凶险与复杂难言,都可看出年轻的作者在向经典致敬。然而小说里,芳村这个“乡村版大观园”,却全无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和谐与生机。在此,传统乡村的淳朴美德早已消失殆尽,小说意境的辽远、苍茫以及升腾的诗性背后,所有的故事都暗藏凶险与心机,一派优雅和谐的内里却是千疮百孔,一切都是以金钱和权力为核心的利益社会。那些混乱的性关系,以及围绕性关系展开的勾引、讨好与欺凌,也都是赤裸裸的利益诉求。小说中的大全,是一个西门庆式的人物,他最喜好的只有两点,“一个是钱,一个是娘们”,而陌上花开的女性群像则无不匍匐在金钱权势的脚下,他们的情感与歌哭因此而更加令人心酸。而更重要的是,整个乡村的道德、人际与精神世界被侵蚀的现实,也都集中到了这个乡村权势人物身上。小说正是运用这种破碎的整体性写出了乡村衰败的精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