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空间的认知,依照康德的说法,是作为先天的一种“感性直观的纯粹方式”①,主要用来包罗万象,审视乾坤,反观生命主体价值和意义。以空间的方式认识、把握和表现世界,是人类意识的一个重要维度。同时,也涵盖着人的精神存在境况、价值、意义、前途和命运。通过对空间意识的考察,可以由此切入对一个时代的文化与精神风貌的整体认识和意义解读。 近现代的时空巨变,使得国人从绵延千年的浑然状态里醒觉,时间与空间意识发生了质的变化。除文化地理意义上的空间意识被颠覆之外,更为关键的是,那个悸动的个体“自我”存在的发现。这种空间存在,超越了简单的物理空间存在。我们将人的生存存在,将“自我”的存在,视为标举人的文学的“新”文学的空间出发点,并以此为基础和立场来看待空间变化的关系。 一、经验超验空间的互相变化 “经验”一词,在哲学上通常指的是人的感觉经验,即“人们在同客观事物直接接触的过程中,通过感觉器官获得的关于客观事物的现象和外部联系的认识”②。“超验”则是:“超出一切可能经验之上,不为人的认识能力所及的,如上帝和不朽的灵魂等”③,“经院哲学家们列举的超验概念的数量不一,常被列举的是:存在、统一性、真、善。另外还有:事物、差别。‘美’有时也被认为是超验概念”④。 经验空间的文学营造方式通常为再现的描摹现实生活经验,超验空间的建构则跳出现实原则的束缚,如同宇宙大爆炸所带来的后果,丰富且无所不至。可以是梦境,可以是幻觉。亦跳出时间发展的前后必然秩序,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任意穿梭往来,进化的规则注定不能约束它丝毫。 (一)经验空间至超验空间的变化 经验到超验这种“神”的视角,所获得是一种超越性,一种跳跃出自身结界的感知和领悟。超验空间不能够通过返回到经验空间层面来进行验证,不能够从经验层面来判定实在,也不能够在经验层面予以否定。⑤但是其在现代文学中的存在和营造却是不可或缺的,它能够将人们从既定经验层面所获得的概念、定义、规则、窠臼、束缚中解放出来。在我们面前展示出一个感性经验不能够达到的,超然其上的境界。 基于这种经验空间到超验空间变化的价值理念,整部《围城》里方鸿渐行走的路线类似于一个空间回环:“上海租界——江南小城——内地——香港——上海租界”。萧乾对小说琐细的经验世界做的评价是:“小说并没有在那大道理上去做文章”,“而讲述着‘小道理’切肤的真实。”⑥而能够出离于琐细,进行通盘的审视,则是因为这琐细的行走回环上升到了超验的空间层面。我们理解方鸿渐的每一处进入、出离的循环,便类同于卡夫卡式“城堡”一般的人类困境。如果说租界、小城、内地、香港等每一处都是一座围城的话,那么,其生存的空间境况,从开始到结束,便是进出了一座更为形而上的人生围城。在经验空间构建的初始,超验的空间布局就已经注定。这本身便不是为了陈述经验话语而单纯的讲述,而是为了展示这种经验空间向超验空间的变化。“围城”的经验空间对人的固化是多方面的,文学的超验空间并不提供解决方案,而是让你更为清晰地看到它、思考它,使人从单纯的现实情节层面跳出来,在一个更高的精神层面上进行感受、认知、评价。 在现代文学创作中,文本自身就被赋予了复杂多样的层次。它不再呈现为单纯整一的现实生活形态,而往往是以超验的空间形态,展现心灵世界中的深层意识,考察社会文化各个方面的深刻含义,对现代人基本的权利、地位和价值进行重新审视,深入挖掘出入在现实生活中的“存在”主题,展示心灵世界的广袤、深邃和复杂性。这种空间的营造、变化,不仅仅是动态的观照,更是一种形而上的反抗,因而也就具有一种空前的张力。 超验空间的存在超越经验空间以上,文学这种由经验向超验空间的变化的目的在于,作为求知的思辨的超验性活动,尝试对人和外部世界、人和人、人和自我的关系进行进一步的思考与解释,带着人性的悲悯与现代理性的思索。 如林徽因《九十九度中》,言说着经验空间里的“几乎无事的悲哀”的同时,上升到了言说人生生存处境的超验空间。整篇小说首先是一个有机的空间聚合,由中午、下午、入夜三个经验空间体系单元构成。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对于经验空间的审视,必需提升到超验空间,以获得造物主视角,才能厘清其中的纵横交错关系与意义。 第一个正午的经验空间描绘宛若浮世绘,场面铺开却是采用沙盘布控⑦的手法。相关却不自觉的人物被交代,各自行动,命运交错。第二个空间对应的整个下午,无论是考虑到与炎夏酷暑相对的感知,还是论及病痛中挑夫忍受折磨的主观心理,都应该是漫长的间距,而小说中竟然悖论式的快进。以故作漫不经心的态度,来敛缩表象上有违常理的空间跨度。这种强烈的对比差距,所引出的悖论是:这样的事件确是被无视,这样的无谓才是现实中的常情。第二空间流动之快之不稳定,背后的力是举重若轻,是悲天悯人。⑧第三空间则略回落下身段,多一分人间烟火,用的是我亦在其中的平视。各处表面交代完毕,卢二爷拉开的左冲右突的开敞空间,最后由他自己在宅内的困顿封闭做结。状似轻描淡写实则举重若轻的勾勒就到此处。这就是世相人生。这种日常人生,看似毫不相关的凌乱的经验空间——“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经由超越经验其上的组织排布,成就了一个最终的超验空间——“人生”,“达到了一个甚高的造诣”⑨。 超验空间判然于一般习见与熟稔的现实日常,其表现也自然不同于为了再现现实日常所使用的一贯的手法。因而它所采取的手段方法,能够刺激新的感知与思想的产生。正因为其异于寻常的存在,所以才能和现实切断联系,进行超越,成为现实经验空间的他者。其作为一种量度、标尺,划分开审美的作品与惯常的世界;也作为我们进入文学作品的一种索引,提示我们需要以不同于现实世俗的眼光来进行欣赏。一件真正的文艺作品自身都具有超越尘世,并使得观赏者获得超越性的属性。这种超越现实的“他性”,是由构成作品的各种形式要素所产生的效果,比如叙述方式、旋律结构等等。⑩在这里,这种结构便是经验空间到超验空间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