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旧史繁赜,史学之发达较他学为完备。中国自古形成的史官文化传统,使中国的史籍层见叠出,史书的体例也丰富多样,有编年、纪传、纪事本末诸体,其中编年体史书出现最早。编年体最突出的特征就是通过“时”和“事”的巧妙组合记述历史,即“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①,其中时间结构是编年体的最基本要素。《春秋》把“记事”和“记时”因素相结合,“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形成了以“年→时→月→日”为时间线索的“时间链”,众多时间链环环相扣,构建起编年体整体时间的框架结构。自《春秋》首开系统的编年纪事以后,编年体成为我国古代史学文体最基本的叙事形态。然而,《春秋》纪时形态的构架并非是在短时间内形成的,之前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殷商甲骨卜辞和金文中已开始用干支标识时间,反映了商代人们对所记载事件有了比较强烈的时间意识。观其叙事多以干支纪日,记事首尾粗备,以时间为纲反映事物的编年特征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已稍露端倪。所以有学者认为:“殷墟卜辞所记简单确实,三个要素(指时、地、人)都包括在里面,不只是包含三个要素,而且形式与《春秋》记事的例子很相近……这就是中国编年史的雏形……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说,中国古代的编年史,殷代的卜辞是直接的渊源。”②之后由西周至春秋,人们对历史事件的时间愈益关注和重视,时间记述也更明确和精确化,最终形成了系统的时间结构。在编年体时间叙事结构由萌芽到定型的过程中,时间观念的演进、历史意识的强化、记史内容的要求影响了编年体例的形成。对编年体时间结构要素由发展到定型的探讨,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编年体记史散文的发展规律及其特色。 一 干支纪时形式的确立 以时间为序纪事,时间观念的形成是最基本的要素。原始社会时期,初民对时间的认识,还仅限于对自然时日的感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尚书·尧典》虽记曰“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日中,星鸟,以殷仲春。……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宵中,星虚,以殷仲秋。……日短,星昴,以正仲冬”③,有了四时的划分,但后人对此说多有疑惑,因为现在我们见到的殷商甲骨文的记载中唯有春秋二季。传说是夏代历法的《夏小正》则根据物候、农时的变化进行了逐月的记载,是我国最古的一部月令。这些关于历法的早期记载体现了人们对岁时的淳朴认识,而这种认识来源于人们对自然节律的感受。古代先民主要生活在自然状态之中,他们对季节气候变化的感知远比后人敏感。季节气候的变化是最直观的时间流转标志,风霜雨雪、草木荣枯、虫鸟蛰动等气候、物候间隔周期性地重复出现使人们很自然地形成时间段落意识,并且这种时间是循环的、可以预期的。在观察自然物候变化的经验基础上,人们产生了时令意识。这种时间认识,是人们长期观察实践的经验累积,但这时的时间还是笼统的、不确定的,主要流行于口传时期,尚未有确切的记史文字的出现。确定的时间观念的形成是在干支纪时形成之后。 明确的记史文献当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开始。甲骨文虽然是供占卜用的文字,但其对占卜活动的记载还是清楚地反映了商代人们较明确的时间观念。殷代卜辞记事的共同特点,是在记述所发生事件时,先举事件发生的“日”,然后再记事件。现存商代甲骨文记载的事情大多有确定的时间,而这些时间是通过干支确定的。商人具有强烈的原始宗教意识,他们对自然的依赖很强,相信神力,重要的生产生活、社会活动都要通过占卜吉凶来安排,而这些占卜活动都有特定的占卜时间的要求,所以商代甲骨卜辞绝大多数占卜的日期是非常明确的。如: 丙辰卜,永贞:乎省我田。(《合集》9611)④ 壬申卜,王:陟火、亢,癸酉易日。(《合集》20271) 壬午卜,来乙酉雨?不雨?(《合集》21065) 甲骨卜辞开始出现了以干支纪日的现象。殷墟甲骨文中有很多专版的干支表刻辞。王蕴智等集合甲骨文资料认为,收录属于帝乙、帝辛时期的干支表刻辞计有近三百版,其中不乏完整的干支纪日表,如《合集》37986⑤。至于卜辞干支纪日的形成,郭沫若认为:“古人初以十干纪日,旬甲至癸为一旬,旬者遍也,周则复始。然十之周期过短,日份易混淆,故复以十二支与十干相配,而成复式之干支纪日法。多见三旬式者,盖初历月无大小,仅逮三旬已足,人后始补足为六十甲子者也。以干支纪日,则干支之用至繁,故有此多数之干支表存在。”⑥在商代,干支纪日已是较普遍的文献记时方法。关于干支的名义及其源流,学界争议较大,尚无定论。虽然对于干支的本义汉代学者已有注释,但当今学者多有异议。许慎《说文解字》对干支有系统详细的解释,天干十个字符主要表现自然界万物生长的过程和时令物候变化的过程,十二地支符号亦源于十二个月自然物象的变换和人类生活的实践活动。许慎的解释虽然也有牵强附会的地方,如把干支与方位、人体器官相对应,明显是受到董仲舒“天人感应”论的影响,但他以植物生长和自然气象推移的规律来解释干支,体现了天干、地支在时间上的前后连续性,这应该是符合早期造字的规律的。有些观点单纯地从字的象形性上推测干支字义,结果使这些本字之间没有意义上的联系,字义互相孤立,使干支的排列顺序无章可循,未能体现干支纪日的时间顺序排列特色,恐怕更背离了造字者的本意。甲骨卜辞通过天干地支的组合排列把六十日的顺序清楚地记述下来。 商代甲骨刻辞把“占卜日”放在如此醒目的位置,与其占卜的目的直接相关。殷人重巫祀,国之大事,每事必卜。卜日与吉凶密切相关。殷人根据卜辞来计划、安排每天的活动,这与后来的日书和黄历的作用相近,其区别是殷人占卜的应时性强,而后来的历书活动安排基本按照规律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