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ther Davis and Etienne Turpin ed.Art in the anthropocene,Open Humanities,2015,pp.44-55. 2014年三月的《卫报》[The Guardian]上有篇文章预言,人为的气候变化将使工业文明在未来的一百年内瓦解。文章引人恐慌,但对布鲁诺·拉图尔来说,这算不上爆炸新闻。①几十年来,拉图尔一直在论证现代化是硝烟弥漫的;近来,他在2103年的吉福德[Gifford]讲座上提出,②面对盖亚带来的威胁与希望,需要进行一场政治复兴[revitalization of politics]。人类学家出身的拉图尔致力于对科学实践的分析,其目的在于重新理解[resituate]与主客体二分法相对的客观性认识论假设。通过对一个声称具有本体多样性的网络内部的诸多行动元[actants]进行阐释,他让人们看到,(主客二分)这样一个方向是彻底矛盾的。这些认识论上的问题既不是良性的,也不是中性的,因为它们与政治或我们对存在的感知不可分割。 至少从《自然的政治——如何把科学带入民主》[Politics of Nature:How to Bring the Sciences into Democracy]以来,拉图尔就坚持指出,现代化计划必须让位给他所说的“生态化”[ecologization],或者说我们必须懂得,我们与非人类世界是相互依存的,人类既身在其中也由其构成。他最近的著作《生存模式调研:一部现代人的人类学》[An Inquiry into Modes of Existence:An Anthropology of the Moderns,AIME,2013]可被看成是对《我们从未现代过》[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1991]的延伸和阐释,将观点完全反转,是为了清点我们的现代价值观,进而开始构成[composing]能够应对盖亚的人类的艰难工作。③这个计划不能再等,因为全球都已经开始强烈感受到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而且影响只可能越来越糟。我有幸与布鲁诺·拉图尔一起坐在巴黎的AIME办公室讨论这些观点,以下经过编辑的文字记录的是我们在2014年二月的谈话。 希瑟·戴维斯[Heather Davis]:我想用您的一番话作为开场,是您在柏林世界文化宫[HKW]的“人类纪计划”[Anthropocene Project]上谈到的。您提出,人类纪所引发的情况之一,就是我们必须去理解科学与政治之间的相互关系,而且,由于一系列的生态灾难,我们已经不能再奢侈地相信这两个领域是截然分开的。您是否认为,作为这种瓦解的结果,我们看到科学中的认识论正大幅地移向其他构造世界的机制,比如叙述或者讲故事? 布鲁诺·拉图尔:我觉得,人文学科的学者认为科学发生了很大改变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但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是有用的,因为它是将论点移出标准情境的一种办法,你会看到有些从事科学研究的人跟我们一样,认为科学和政治一直就是交缠在一起的,而大部分科学家,绝大多数,仍旧认为应该将二者尽可能区分开来。就这一问题,参与到生态与气候研究的一些科学家的思想发生了转变,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一贯采用的防守姿态——也就是让科学尽可能地远离政治——再也不奏效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欢迎我们提出的替代方案,但至少他们肯听,跟以前那种要么危险、要么友好的相对主义的刻板科学研究不同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是有变化的,我想在很多科学家身上都能看到这种变化,而他们本人则受到其他科学家以科学的名义进行的攻击。那句常用的辩护词“喂,我们只是在做科学”已经毫无意义。 第二件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对世界、对盖亚所作出的陈述被界定为警告。如今,如果你说“目前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是440ppm”,已经非常非常难以用旧有观念去区分它是事实陈述还是价值陈述了。就算你说得尽可能客观,还是传达出“需要做些什么”的信息。因此,区分事实与价值,这种传统的处理问题的方式已经式微了。 第三,鉴于人类纪自身的逻辑,你已经出乎意料且仍旧不明所以地深陷于你所研究的现象。科学来自对外部现象的冷静研究,这样的观点已经难以站住脚。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壁垒瓦解了,是因为你说你本不打算卷入你所研究的事物已经行不通了。一位研究二氧化碳的化学家,无论他或她做什么,都已经完全进入一种反馈机制,跟经济学家卷入政治、社会学家卷入统计学是一回事。这就是必须不再对政治与科学做区分、改变二者分立的旧格局势在必行的第三个原因。我想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替代方案,但要说它受到科学家们的热烈欢迎显然是自作多情的。 希瑟·戴维斯:你认为这个替代方案是属于交际[diplomacy]模式还是叙事[narrativity]模式? 布鲁诺·拉图尔:嗯,这就是我想要区分的。叙事是另一个相关问题,但它更是一个令人费解的哲学问题,对科学家来说更不好接受,即使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科学家,虽然对于人文学科来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然而,如果你认为科学并非有关“数据”这样一个抽象概念,而是有关获得数据的一个漫长过程,需要借助很多工具,需要依靠一整个科学机构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员,那么你可以追溯科学革命的起源,也就是对讲故事和数据生产做区分的开始。从这一点出发,就有可能想象其他事情:错综复杂的叙事或者定性—定量的数据集合,有很多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但我想这个说法更难以让科学家接受。他们已经准备好从科学—政治问题转移,那么他们是否也准备好了转到叙事问题呢?难度在于这些语汇,就像修辞学一样,难以积极地奏效。你跟唐娜·哈拉维能说通,但是跟我在巴黎七大研究二氧化碳的科学家朋友就很难说通了,就算他已经完全准备抛弃科学与政治截然不同的想法,也准备好了去谈论“二氧化碳的地缘政治”。我不认为你能转向叙事,虽然如果你加入地缘政治学、政治学、替代性期货,以及替代宇宙学的东西,可能会将科学家往这个方向稍稍推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