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之优异主要表现三方面: (一)反求诸己之人生智慧, (二)民为邦本之政治传统, (三)空灵淡雅之艺术境界。 由于能反求诸己,中国哲人特重恕道,并以尽人伦为极则。中国文学也因此最富于人间性,绝少超世之音。由于不以征服立国,故内部有自由传统与平均贫富之理想,对外则以柔怀远人和平同化为国策。由于宗教性薄弱,对情欲不主压抑而尚萧散净化,故中国艺文风格特为空灵淡雅。此三方面之影响每交辉互映。盖中国文化虽如长流之吸百川,不断融会异族学艺成就,然而不失其原来之精神面貌,毕竟是一整体,贯串其间之基本原则亦不难寻绎,兹试论之。 (一) 就先秦儒家看来,真正之德行不基于宗教信仰,也不基于传统礼俗、国家法令、或集团利益;德行不由外铄,其本源为人人共有之良知良能,即人性之善。自反而诚,乐莫大焉。故至德与真乐皆基于自诚,所谓自诚即忠于己之本性。苟能自诚,则成己成物,莫非本份内事。自诚则自主,而自主与自由原属不二。此种思想如成为普遍教化,则宗教可发而法律亦无必要。中国两千余年来地广人众,甲于世界各国,然而在承平时期人民勤劳安乐,风俗淳美,几无狱讼,牧童、村妪虽不识字,但明白道理,类能悠然自得,确然自主,显示历代相承之深厚教养。西方人士鉴于中国人宗教信仰淡薄,知识松懈,法网甚宽,目睹此景象,实不胜惊异。彼等习见西方社会秩序之维持,牧师与警察为不可或缺,殊不知旧中国千百年来道德行为常出于自觉,因无须赖藉宗教或国家权力。 宗教观念与国家法令,能维系社会于一时,积久而社本身缺陷日益暴露,神话、教条遂如刍狗之不可复陈。雅典时期之公民,欧洲中古骑士,十八世纪英国之乡绅,皆有其特殊教养与风度,然而时异事迁,此种教养与风度,终必失坠。惟有先秦儒家,返求诸己之人生智慧具普遍性,其教化作用不因古今国别阶级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异。能循其道则个人自身即为精神力量之源泉,永无穷竭。此教化适合于杰出天才,也适合于凡夫俗子,适合于博古通今之学者,亦适合于目不识丁之农人。如于先秦儒学,深造自得,则任何困厄毁谤不能侵袭衷心之宁静,外界极其纷扰,而内有余闲,即降志辱身,而不愧不怍坦荡荡之乐,终不可夺。如此之人生智慧不仅可完成德性且能导致真乐,不仅得以实现自我,且足利济群生。立己立人,在儒家本属一贯,与众人忧乐相关,原出于天性之不容己,苟能存养扩充,则个人与社会自成为一体,故在儒家心目中,道德与政治实一而非二。 儒家教化不建筑于神话与信条,亦不系于门阀传统或集团利益,确本于人人所共之良知良能。其如此故具有普遍性。柏拉图与亚理斯多德集希腊学术之大成。希腊文化极其灿烂,然始终不脱贵族气息。柏拉图师弟,倾心于观照探索生活,以发扬知能为人生正鹄。故彼等理想,仅能感召极少数出类拔萃之人,于凡夫俗子,裨益不大。总之,希腊教化虽盛,然局于特权阶级,难以普及。迨希腊临颓运而伊璧鸠鲁学派兴起。此派类似中国道家,其宗旨不外顺应自然,清净自了,缺乏担当。近代欧洲伦理思想以斯宾诺莎与康德最杰出,斯宾诺莎以爱智安命为教,宜于孤寂之学者,与大众不甚相干。康德则视道德律与自然律相抵触,故其说终久融通,且贬抑情感过甚,使其所谓道德十分抽象。先秦儒家则于自然中求当然,修养至极处,只是“致中和”,理想极高明,然又何等平易近人。西方思想接近儒家者为斯多噶派学说,然过于严峻,能养成英雄性格,其影响不易深入大众。斯多噶派每都孤傲自足,与世对抗,儒家则重谦退和而不同。斯多噶派外表镇定内极激昂,儒家则心气甚平静,斯多噶派偏于独善,儒家则能化民成俗,故儒学普及久存,而斯多噶派终无法阻近东五花八门之宗教信仰渗透罗马帝国。 千余年来释、道、耶、回在中国迭兴,然儒学毕竟如日中天不得翳掩。苟非厘然有当于普遍人性,曷然如此。先秦儒家之人生智慧,最根本原则为融和,从内心融和(所谓“致中和”。然宋儒渐重二元,稍失融和之意),以达于天人融和,物我融和。此智慧使人解脱对鬼神之恐怖与祈求,超越传统礼俗与集团利益,自诚自肯,得大自在。道家虽不解尽性成能,然学道有得者类能洒脱,故中国智慧特色可云以自由为主。 (二) 中国从夏代起确立君主世袭制,君位继承非出自推选或拥戴。西方盛行寡头政权,而中国则常为一长制。类似西方中世纪之领主与僧侣阶级在中国历史上直可云从未出现。西周列国只是藩邦,迨东周则此类藩邦已成完全独立国,故与欧洲封建社会性质绝不相近。我国建立非由于暴力征服,武士不曾构成特权阶级,又因四邻种族不甚相远,奴隶制难发达。民为邦本之说,渊源于周代以前,春秋时则已为士大夫所共同信守。中国虽行君主世袭制,但与近代西方君主之专制集权截然不同。两千余年来中国政权公开,法律比较平等,有信仰自由与职业自由,实符合民主精神,盖民本思想早已成为不可动摇之政治传统。 古代近东国家之政治教化与我国极端相反。我则理性开明,神权敛迹,而近东地区,实为无数低级宗教与迷信之发源地。且君权无限,庶民曾奴隶之不如。埃及国王之陵墓石像与神庙,俱宏伟绝伦,实足为蹂躏下民之铁证。埃及建筑金字塔时代总人口不过两三百万,然一塔之成每费时十载,奴役至十余万人。其它千百种工程,无不耗竭人民筋骨。在巴比伦,君权亦极盛,经济命脉,则操诸助桀为虐之祭司阶层,大小神祗,在公元前十世纪达六万五千,对广大人群造成无比压力。亚述与古代波斯皆以武力建国,侵略征服,严刑苛法,习以为常。希腊人言及绝对专制政体,辄举波斯为例。波斯王在国内横征暴敛,并虐待被征服国家。波斯总督统治印度时每年献其国王4680塔伦脱(talent),每一波斯塔伦脱约值银三万两,故波斯每年取自印度者为银一亿四千万两,远超过明清两朝之岁入。亚历山大殁后波斯王金库所获达银五十亿之巨。波斯王之财富莫非小民膏血,其专制暴虐可知,然而此乃国家制度使然。埃及、巴比伦、亚述波斯等国之帝王,多狂慢自比天神,或称万王之王,侈靡无度,溺于鬼神。要之,专制与神权为此类古国之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