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Tian-Ren-He-Yi)是中国哲学以至中国文化中最古老、最广泛的概念。它不但是中国国家哲学(也不妨称之为国家宗教)的儒家的基本概念,而且是一切其他的思想体系,不论是属于大传统还是小传统,如道家、中国化了的佛家、法家、阴阳家、兵家、农家、医家,以至风水、气功、武术、房中术……的出发点与归宿点。 近代以来,中国大传统中的“天人合一”说已经大大式微,但是在小传统中近年却不但重新抬头,而且日见流行,但是,我们在这里只能讨论大传统中的“天人合一”。 儒家的“天人合一”之说起源应在孔子以前,亦即应在巫术时代或万物有灵论的时代。“天人合一”,何谓“天”?何谓“人”?历来有不同的解释。如天,即有所谓主宰之天、命运之天、义理之天、自然之天、人格之天的分类法,还有与此大同小异的分类法。其实在大传统的文献中,这些概念的界限未必清楚,古人用“天”这个词的时候,也未必有那么多讲究,我现在只想从其历史的发展,由带有极端的迷信色彩到脱去迷信而只意味着宇宙或大全的过程来区分为四类。 根据史学与考古学,中国在周以前,天的概念并不发达,发达的倒是“帝”或“天帝”的概念,大体上就是祖先神或其扩大。部落酋长或者巫师可以直接与之对话。人间一切事情都要通过占卜,得到能降人祝福,决人休咎的“帝”的旨意以后,才能决定。商朝的最后一个君王纣,在死到临头的形势下,仍然说什么“我生不有命在天?!”这个天还是迷信色彩极其浓厚的主宰的天与命运的天。后来到了周朝,“帝”的概念为“天”所替代。天虽然似乎还执掌人的命运,但是迷信色彩已大为减少,到孔子、孟子与老子、庄子,天的意义已有了越来越强烈的哲学色彩,到荀子甚至遭到完全的否定,但是在墨子,特别是阴阳家那里还有相当浓厚的迷信色彩,这方面的影响一直遗留到三千年后的今天。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种天。 到了汉武帝的时候,一方面民间流行十分迷信的纤纬学说,一方面大儒董仲舒又提出一个完备的“天人感应论”,把天的一切都与人的一切相比附,比如说“人有三百六十节,象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有四肢,副四时数也……”。由此建构了一套完整的确认皇帝应当“法天而治”的理论。这是第二种天。它一方面树立了君权神授的地位,一方面也对之提出一点警告,强调他上面还有天,因此不可违逆天的意志,否则必有祸殃。这个理论发生在孔孟老庄对“天”已经讲了许多出于理性的话以后,其粗陋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从汉以后就逐渐衰落。但是,也有长远影响的一面,比如皇宫的建筑就是一个例子,今天北京的故宫就是“象天设都”的最后代表。地上的紫禁城完全是与天上的紫微垣相对应的。这个理论影响之大,还可以从现在很少有人注意到的司马迁写的《史记》上面看出来。他为了“凡举事无逆天数”而因“天有十二辰而作十二本纪;天有十干,作十表;天有八方,作八书;……”。 第三种天是对宇宙及其运行规律最彻底的抽象。老子的著名的话‘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中间的天就是这么个宇宙万有最高抽象的天。 这个天的概念当然一直有强大的影响力。但是在中国历史上,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最有影响力的始终是虽然已经是宇宙的最高抽象但是仍然带有某种道德意志以至目的论含义的天。这是第四种天,也就是儒家,尤其是宋朝以后的新儒家,所发展的天人合一学说中所说的天。它是人世间一切价值的源头的天,正是我们要在这里讨论的天。 这个天的概念的创始人是孔子。孔子说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就是所谓“自然之天”。他又说过“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这就是所谓命运之天,但是孔子又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又有人说这是义理之天。把这三句话再加上孔子说过的有关天的话合起来一看,就可以明显地看得出,孔子心目中的天是一个有着道德倾向的天,与人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的天。但是,真正开辟了儒家天人合一学说的是孔子的孙子孔伋。他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孔伋的学生的学生孟子进一步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寿天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先秦古典《礼记》的《礼运》篇有言:“人者天地之心也”。这句话把天与人的关系明确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其哲学意味至今令人咀嚼无穷。以后到宋儒张载说:“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第一次公开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命题,为以后对这一命题的发展开了先河。以后的学说之繁富已经可以不用介绍了。 至于“何谓人?”古来的争论是说,有资格与天合一的人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圣王。在古代,这种解释看来符合原义,但是,自从孟子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儒学的教化越来越向群众普及以后,人的意义也就越来越普遍化。再考虑到小传统中医、农、卜、筮、星、相中的人只有极少数的例外才是指王者或是圣人,因此可以说“天人合一”中的“人”还是指一般的人。 到了老子的时代,中国人的思维能力已经达到了相当抽象的程度,此时之所谓“天”就是对宇宙万物在物质方面的抽象,不但如此,还有了对宇宙万物及其运行机制的精神方面的抽象,也就是上面已经提到的“道”(到宋以后又往往为“理”的概念所取代)。中国古人是不分什么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所以天与道往往是不必区分的概念,也就是董仲舒所说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不过哲学上的道一直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指现实生活中正确的行为或方法。如孔子说的“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又说“吾道一以贯之”,前者是指好的治理,后者是指好的品德。至于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则完全是宇宙运行规律的最高抽象。在哲学上的涵义是不同的。这里要讨论的只是后一种道。同时,从上面的引语中还可以看出,到孟子的时代,另外一些概念也已水到渠成地抽象出来,那就是“性”(人所得于天的本质)、心(人的感知与认识的能力)、命(从个人的遭遇到宇宙运转所不得不然的规律)。另外,还有上面提到的“仁”与“诚”的概念,以后再加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