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琨:李敬泽认为《繁花》深得《红楼梦》“能无限地实,但又能无限地虚”之精髓,《繁花》的思想底色是喧攘人生终归苍凉的虚无观么? 金宇澄:虚无是正能量,是对人生美好的珍惜。我们没有宗教,常常意识不到感恩知足,即使去庙堂,也祈求得到更多。基督教惟一好处是教人知足,“我”有衣穿、有饭吃,每晚感恩,平安度过这一天,已非常不易了,在这个世界,人是无奈的,能够活着,领略美好事物就是一种享受。生命的意义无关长短、空白、缺失或者丰富,在于是否懂得珍惜。 王琨:作为各个时代的亲历者,您透过《繁花》向读者展现了各个时代宏大背景里的细节部分,它有没有较为显著的时代标签? 金宇澄:我确实对各时代的特征感兴趣,上世纪六十年代和“文化大革命”,都有不同于其他时空的特征。九十年代政治动荡消退,就有了日常生活的本真。有人讲写九十年代的《繁花》,也就是游走于各式饭局而已,为什么不呢?九十年代这种中国饭局的社会风景,其实一直延续到了当下,一直吃到当下,有个小事就吃饭,中国就是这样的。社会进入相对平常的时代,也就重复小民的世相,是非常必然的存在,震荡回归于波澜不惊的日常风景里,陷入西美尔讲的丰富的大城市暧昧里,异常复杂,也极其的平庸的生活里面。 王琨: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当下,《繁花》横空出世,您希望它给文坛带来什么? 金宇澄:我是个老编辑,一直是希望作者注重观念方法,对日趋同质化的写作保持怀疑,找到一种自我的面貌。确实这样,我常给作者们建议,比如建立文本特殊性等等等等要求,重视方言、语言之类的话。去年碰见了湖南作家田耳,他说金老师你还记得吗?很多年前你也讲了那么多内容、形式要求的话,你根本不知道,我当时心里想什么?我说,你当时心里想什么呢?他说,我当时心里想的就是,嗨,金老师,你说了这么一大堆,那金老师你写一个让我瞧瞧?现在我看到《繁花》了,我无话可说。 这是否说明了另一个问题,编辑和作家,是两种人,作家是读经典,编辑是读普通来稿,对当下小说基本面应该更清楚。《繁花》确实是回应了这方面问题,很多不同的书写元素是刻意所为的,比如一般用惯的内心描写,我不用;我们接受西式小说影响一百年,对话和时空段落都习惯分行,我改用传统话本,一大块三千字以上,很多时空压在这大块文字内;我们早已习惯丰富的西式标点,我改用非常简单的逗号、句号,尝试这样写,不是要求大家都这么来做,是因为目前这种样式没人来做,我就可以做。艺术永远是排它的,需要我们独自的发现,独特的表达和立场。 王琨:八十年代,您小试牛刀取得了不俗的创作成绩,之后断然中止创作,曾有过创作焦虑么? 金宇澄:80年代写了一些小说,当时非常希望越写越好,有个阶段天天待在家里,形容枯槁。邻居是一位老大夫,见了我大惊,警告我说再这样下去,身体肯定会出大问题。年青作者常会逼迫自己,向自己索要灵感,或者经历种种挤压,其实良性书写获取有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并牵涉到写作方法等等问题,就是写你最熟悉的生活。通常所谓的焦虑,是写自己难以把控的内容,人不能逼自己写一个陌生的东西。 王琨:中国古典小说中您最推崇哪一部? 金宇澄:大概是《金瓶梅》。它的场景描写,丰富的市民气和画面,包括文学观念都另有一套。《繁花》无法效仿。其实《金瓶梅》和《海上花列传》我都没有从头看到尾,但作为中文的经典,也融化于我们的血液,是中国写作的某种源头,唯一会引起中文作者关注。 中国文学的根本是文言,“五四”切断文言,只留下白话,因此现在我们做不到兰陵笑笑生那么棒,他用的是文言基础的白话,文言的底子,非常中国。五四后就是文言被切断的白话了,加上西方翻译文本影响,形成所谓新文学。比较西方文学,他们没这种截断的历史,比如法文不存在截断文脉的传统——西方文学和中国文学比较,等于对方身体健全,我们是截断的、半截子不对等的背景比较,三四十年代作家们还有文言的底子,现今此刻,中国韵味肯定越来越淡,现今80后90后作者某些稿件,全篇翻译腔也有了,中国韵味消失,产生的文学,永是在学习和矮化姿态,亦步亦趋的状态里写作,在永远学习中的“好学生”条件下,截断本土依托的条件之下,难以健全自身,历史决定了这样的局限。 王琨:《繁花》初稿之后,您在网上另有《老去的青年》残稿,如果继续下去,创作路线会跟《繁花》有怎样的不同? 金宇澄:是《繁花》做单行本阶段撂下的一个稿子,当时写得很嗨,结果因为修订《繁花》包括画插图等杂事干扰,就冷了下来,一直希望能安静下来写完它,在叙事和语言上会有趣些,多一些变化。 王琨:您在重要文学刊物担任文学编辑多年,如何看待当下的创作? 金宇澄:觉得和过去差不多,虽然纸媒面临困境,有种种的压力,文学杂志由于体制原因,仍然正常。我们的现状是文学出版社多,杂志多,作者多,中国特征,大量业余作者和译者,都和发表园地的宽裕有关,大量各个级差的低端杂志存在,形成低水平阅读和写作氛围,也就是说,再差的小说也可以发表,意味着也都有读者。观念和叙事的同质化现象,因此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