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人物在南昌路公寓翻旧书(闻一多编《现代诗钞》),小毛说,姐姐要是喜欢就留下来。姝华面孔一红,翻到穆旦的诗,是繁体字: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 它底幽靈籠罩,使我們游離, 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这是穆旦《诗八首》里的一首,原是爱情诗,却反映了我写《繁花》的感受,一直在黑暗里摸索,用语言和感受摸索,照明小说空间的心情,小说后记也引了这首诗,包括印在单行本封四,《繁花》引这首诗3次,感谢穆旦给予我写作的动力。 《繁花》初稿是在“弄堂网”完成的,一个安静的上海话背景的网站;记者问我,为什么写上海话,那是无意识的,这网上的网友都讲上海话,等于我对邻居用上海话交流,这种语言背景产生了《繁花》。 2011年5月10日中午,我用“独上阁楼”之名,写了小说的开场白,从这天开始,我开始发帖,每天三四百字,五百字,六百字,欲罢不能阶段,一天写过六千字,非常奇怪的经历。 评论家说,《繁花》的创作状态不一样,写一部长篇,都是独自写,我每天帖出刚写的一节,等于连载。民国时代张恨水,早期英国狄更斯小说,都这样连载。 连载的好处是激励,考验作者的叙事逻辑,读者和作者的关系很近,西方传统有小说朗读,新作朗读这类方式,前身其实就是作者给朋友读一段刚写的小说稿,请他们提意见。当年狄更斯连载《远大前程》,读者是通过写信劝说作者,希望某个人物别受苦,某人别死得太早等等等等。张恨水最有趣的连载叫《太平花》,1930年代的中国国情,是老百姓受水灾,兵灾的离乱之苦,他想写一个“我们要太平”的小说,边写边发,写到一半,突然一下子“八一三”了,日本人打进来了,张恨水就打算改掉“太平”的主题,因此说,在家闷头写作,不会发生这种尴尬,一个“求太平”主题在中间就要改的尴尬,八一三事变后,国情成为“我们要打仗”的主题了,接下来就是“不太平”的打仗内容,等日本人投降,《太平花》准备做后记、印刷成书之时,国中又开始了内战……我意思是说,作者初衷的改变,是因为贴近现实而且是即时的连载,会受这样那样的现实影响。 记得《繁花》网上初稿期,有个人物绍兴阿婆,死得要早一些,她从乡下回来,早上去买小菜,忽然就死了。当时网友的跟贴说,这老太太蛮有意思的,这么早就让她死掉了?这个话引起我的警觉,所以在给《收获》的长篇修改时,绍兴阿婆一直延续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期,才消失了——乡下回来她是生了病,又活过来,想吃一根热油条,就活过来了…… 网友主要是推动和支持,有人甚至为我分行,认为写得太密,看得眼疼;我不予理会,不是说什么我都听的,我有自己的立场。在网上我不是自己,一个陌生人,我觉得很自由,可以写错别字,可以随便改人物姓名,网友立刻会注意,也随便我的选择……整整大半年的时间,5月份到11月份,《繁花》的初稿就结束了,尾声部分没有帖上去。大概写了4个多月,我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小说,结尾我跟网友打了招呼,然后整体做修改,准备给《收获》。网上有个作家朋友一直潜水,从不发言,当时忽然贴出放烟火礼花的大照片,留言说,这是个好小说!你如果放进抽屉,仔细改20遍,差不多就是杰作了。当时我想,我这么好的内容文字,怎么还要改20遍?当时很骄傲,事后实际上,在等待《收获》发表,及第二年出版单行本,一年多的等待期中,我发现自己前前后后真的改了20遍,我心里非常感激他说这个话,而在当时,我根本不信的。 “弄堂网”至今还挂着《繁花》初稿全过程,前半部分上海话很浓,写到四分之一,意识到它是小说,我开始做提纲、结构、做人物表,心里想的是,不能仅让上海人读,20多年做《上海文学》编辑的警觉,一本面向全国的文学杂志,平时处理来稿的方言部分,一样是仔细对待,修改,转化,凡属方言文字,不能有阅读障碍。 为什么有改良沪语的想法?我们都接受了长年普通话的强化教育,从来不可能采用家乡方言,主要是非北方语系的方言来思考写作,比如你有写上海话的机会,脑子里想的是上海话,写的也是上海话,每天都这么写方言,写几十万字方言——相信很少人有这样的机会和念头,文章里夹两句上海话装饰是可以的,整个长篇用沪方言思考和写作,叙事和对话都这样,在文学常识和经验上,肯定先就觉得不合适,上海作者,已经不可能在文学写作中长时间使用母语,地方语思维了,因为缘分,我这么每天在写,不知不觉,得到了返回到母语表达的一个通道,因此《繁花》写到后部,觉得非常便捷,写三五人或更多人来来回回的讲话,非常自由。过去我写过电视剧本,对话肯定用普通话,今天写完,明天早起一看,觉得很多是语气不对——普通话不是我的母语,不会像北方作者那样活,把握不住它的自然和准确。为什么北京作家,比如王朔写的那么溜,北方话、北京话与普通话是通的,江、浙作家在这一点上明显吃亏,要多费文词工夫,因此写《繁花》才见识到沪语环境的美好,读小学到现在,我从没感觉的那种开心和自由,有个章节竟然写了三大桌人吃饭,说明这时期我已无所顾忌,详细列出三大桌人具体名单,他们互相猜忌,争风吃醋,最后吵架,不欢而散,非常热闹,如果这小说我开始就做这种大场面,真没这胆量,完全是因为写到后来对话流利如至极的原因,让我相信任何一种母语与和国家规定的标准语来比,在表现上更活,更亲切,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