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9840(2017)01-0058-05 DOI:10.16713/j.cnki.65-1269/c.2017.01.008 阎连科的创作总量并不少,但由于其部分作品——如“耙耧”系列三部长篇和境外出版的著作——太过耀眼、太多追捧或太富争议,使得一些有丰富内涵的小说遭到不同程度的忽视,或者反响与实绩难以匹配,这一序列包括《柳乡长》《寂寞之舞》和《桃园春醒》等,还有一篇特别重要的作品即《朝着东南走》。这篇曾获1999年《人民文学》优秀作品中篇奖的小说虽然获得了评委认可,却未受到广大批评界的重视,甚至作家本人提及次数也不多(考虑到访谈中采访者的导向行为)。对于这种现象,阎连科本人这样揣测:“这就是意义本身,无意义就是有意义。……我的这种表达可能老不被人欢迎。但我觉得一个作家你必须表达。……像《兵洞》《朝着东南走》和《寂寞之舞》他们不会说好,不被欢迎。但是这里面的东西,我觉得作家必须去面对它。”①这种推断是有道理的,但无法解释一个问题,即诸如《风雅颂》这样也很不“讨人喜欢”的作品依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笔者以为《朝着东南走》未有应得之侧目主要是切入视角的问题。 作家曾对自己的作品作了一个特别的分类:“我理想,虚就是想象,实就是生活。在我的创作中,它们没有具体的比例数字,有时虚的多,如《年月日》《朝着东南走》《耙耧天歌》和长篇《日光流年》等。有时实的多,如我的早期小说和近期的《大校》《坚硬如水》等。”②在前一类“虚的多”的作品中,《朝着东南走》相较《年月日》《耙耧天歌》《日光流年》等作品则显得更虚一点,虽然也有较强的故事性,但因其叙述特点使其更像一篇“概念讨论”的作品。 小国寡民、鸡犬相闻的田园牧歌憧憬在民间有旺盛的生命力,在一些知识分子那里也成为一种理想社会的模式。直到20世纪末这种追念仍然在延续,张楚在其“后摇滚”重要代表作《蚂蚁蚂蚁》中的所唱,正是这样一种朴素的视角,隔绝了一切世间的功利和斗争、恢宏理想与远大抱负,关注最贴切、最亲近的土地和收成,从而抵制宏大叙事和市场化所带来的弊端。 《朝着东南走》的三条情节线索给人造成的第一印象也是张扬这种田园乌托邦理想:父亲追随“大人物”的经历、父亲追逐太平日子的跋涉,以及占据主体位置的与母亲的幸福时光。在故事的源头,“大人物”在打大仗前夕询问父亲“你是想当官还是想过太平快活的日子”,父亲拒绝了“大人物”的推荐信,选择“朝着东南走”寻求太平日子。这一叙述的动力源就包含着千百年来农民朴实无华的愿望,不是大富大贵权倾天下而是两亩三分地男耕女织。 经历千辛万苦的父亲抵达白马村,在这里实现了两个月的短暂田园梦想:“白马庄总共七户人家,四十二口人,父亲最初住在一个老人家的走廊下,第二天帮老人扫了一下院,挑了一担水,第三天就和老人一道住进了屋子里。父亲在村落里勤勤恳恳,少言寡语,谁家有活就帮着谁家干,不久就和那里的村人相熟了,甚至有一家人想把父亲招为上门女婿,父亲也都答应了。”③但父亲的心愿似乎并未真正满足,弹壳继续发挥着其指引作用,直到找到了母亲,神秘的指引戛然而止:“壳口上没有塞着的树枝儿,弹壳里也没有一张卷着的纸条儿。父亲趴在树杈上,头朝下,脚朝上,往树缝看了半天,除了树缝里被风吹进的灰土又被雨水在树缝的底根那儿淤成一条平地,再也没有啥了。”④父亲此时面对的世界是一片彻底的桃花源,方圆百里没有村落,东南西北几无人烟,水肥土旺恬静安详,出现了几乎是阎连科残酷的笔锋下最美好的乡村⑤。 这是一个标准的作为千百年文人和农夫共享的田园乌托邦,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美好角落,与世无争,自给自足,作者描述时也十分享受。母亲一次次劝阻父亲踏上探索的前途所凭借的话头,便是自己尽心的服侍和周遭无忧无虑的环境。然而,阎连科对世间业已存在的一切设计构想和概念体系都保有一份警觉,无所彻底反对,亦无所全盘接受,对田园乌托邦同样如此。作者没有让父亲沉迷于田园牧歌般的甜蜜,而是不断地冲决这种历史悠久的梦境。 破除美满的过去记忆的是遗忘,消解安逸的现实经历的是厌烦,其实二者又是一体的:既失新鲜感,就难免厌烦,并且也会因麻木而淡化记忆。作者为了突显田园牧歌中时间的凝滞性,特意不安排任何一个“闯入者”而只保持一家三口不变的生存结构⑥,终于“他们把该说的话提前说到山穷水尽了,说得无话可说了,彼此就那么沉默着……啥儿都在嘴里说过数十遍。风、雨、树、土、草、碗、门、筷子、瓜秧、鸡爪、日出、日落、蚊飞、蝇死、雀飞和鸡毛、纸片和石板、树叶和山坡、窗户和天空、门槛和沟壑、泉水和从地里锄出的红瓦片,无论哪个话题一旦捉住就将它说烂了,再说就如忘放盐的饭一样没有味道了。”⑦与这里的相顾无言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坚硬如水》里高爱军和夏红梅之间滔滔不绝甚至有些泛滥的各种诗词言文创造、畅诉衷肠和露骨挑逗,田园乌托邦的沉寂乏味和革命乌托邦的张扬多变构成的巨大落差豁然展露在阎连科的作品中。 最终父亲终于突破了田园牧歌的扭拽,毅然踏上继续“朝着东南走”的追寻之路,虽然在本文一开始引用的访谈里,作者将这部中篇归入“守护无意义”的主题中,但通过对父亲的烦倦和发狂可以看出,阎连科对之抱有充分的同情,并且评论也发出了对父亲出走的赞赏,即“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的寻找正是人类不满现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表现。唯其如此,人类才会不断地进步。可以说,《朝着东南走》正是通过其作品中独特的结构象征与人物象征揭示出人类理性追求的艰巨性、持续性、悲剧性:追寻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追寻的结局可能虚无,然而追寻本身又是永恒存在的”⑧。当然并不是说《朝着东南走》刺破了田园乌托邦的幻想,就意味着阎连科是个彻底的现代主义者。很快,在两年后,作家推出了短篇小说《景象》,这是又一篇被忽视的具有颇高艺术性的佳作,并寄寓了创作者的田园理想。